A镇有两家银行,柏油马路的那家叫做绛亨银行,三年前,银行主理人花五十万人民币聘请当地的老雕塑家,将从云南寄来的大理石在老艺术家手中敲打锤钉二十八天余七个小时三十六分钟,摇身一变成了创始人威风凛凛的形象。创始人离开这座小镇已经六十年了,但这家银行专门接待大额存款客户的传统依然没变。镇子里做生意的商贾往往爱把积蓄存储在利率更高的活期存款项目,作为应对风险时的灵活资金,隔壁村镇的企业家熟络起来,也常常跑到绛亨银行,表面上是存钱,实际上则是洽谈一笔笔更大的商业项目。
另一家银行坐落在巷口,从巷口往里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一座铁架子支撑着一张布面,上面写着“汇丰农业银行”四个字,周边印了些湖泊与花鸟的图样,这便是银行的招牌了。来来往往存款取钱的人们都是当地的农夫与工匠,这家银行的存款利率不高,业务量却十分稳当,很多当家的妇女热衷于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剩来的钱要么拿去买点炒货当零嘴,要么存到汇丰农业银行,一年到头,也能领到几十块钱的利息。四五的孩子们从小跟着母亲出入银行,跑过几次,便熟悉了从家到银行的路线,看到招牌就意味着到达目的地了。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朴素的汇丰银行。
那个男人几乎是踩着一双从茅坑里面捞出来的凉拖鞋回到存款等候厅的,甚至还不等他握住不锈钢扶手缓缓推开那扇因为沾了几个手掌印而显得有些模糊的透明玻璃大门,劣质橡胶味便混杂着似乎积累了五年的脚垢气味,毫不矜持地从玻璃门缝溜进来,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等候厅内人们骤然扭曲的脸上。
最靠近大门的母子二人招来的暑气最重,母亲的左手有节律地打着蒲扇,蒲扇吹出来的风也含混着些许暖意,右手上下摩挲着儿子的背,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心静自然凉”,仿佛多念一遍,儿子就能多吞下一块冰块似的,女人念到最后,又疲又倦,扇蒲扇的幅度越来越小,堆叠了几层的眼皮耷拉下去。那儿子察觉到身侧的凉风像要断电的机器,热空气又像秋日里白蚁啃食树干那样爬上小儿子嫩肉制成的身体,一点一点渗入的热,搔得他在椅子上扭动起来。
忽地那扇门开了,卷起外头的一阵熏风,把这股裹着汗液和泥沙的酸涩味又往大厅内送了送,逗得下水道里的老鼠都要探出头来。张望半圈,他在椅背上的母亲如噩梦初醒般从椅子上弹起,双目圆睁,目光紧紧缩住,被缓缓推开,又依着惯性回到原位的玻璃门,玻璃门微微地荡前摆后两三阵,便与另一扇本就静止的门相吻合,女人往身侧挪了两三公分。
LED 屏幕上弹出一批取款的名字,紧接着,广播中传来女人的名字,女人倏地抬起头,把蒲扇塞到儿子的腋下。动作一大,那股熟悉的恶臭又重新争先飞腾进鼻腔,女人皱着眉在塑料袋里一番摸索,这个塑料袋是她前一阵子在家楼下药店给孩子买消食片时,留着未曾丢弃的一次性打包袋,后来孩子吃了之后积食并不见好,重又去儿童医院开了方子,家里的哭啼声暂时消停下来。或许是打了太久扇子的缘故,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拢齐证件,偏过头换了口气,便才松开眉头,把儿子的头轻轻掰向那个穿着不整、胡子拉碴的男人所在的相反方向,看着儿子即将要沉入梦乡,才把自己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将鼻子紧紧贴近外套内侧,仿佛这样就能过滤掉空气中的古怪气味。在这短短的两分钟内,女人处理好了所有对那个男人散发出来的臭味的防御,终于站起身来,随即疾步走向柜台。
她将目光锁定在柜台上方的大屏幕上,只瞧着大屏幕上发出红色荧光的滚动名字,预备要以比公牛更迅猛的速度冲过正在糜烂的空气中最密集的区域。营业厅内的其他顾客们有的用手掌撑住下巴,五指挡住鼻孔,有的早早翻出了面巾和口罩,这样更完备。这些人都在关注这位忙碌又可怜的母亲发出不小的动静,同时考虑着待会儿的行动。
来到柜台前,女人猫着腰,急急忙忙地透过窗口递出证件。
柜员从印刷机抽出取款凭证,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女人,多嘴问了一句:“你好,请问你遇到了什么事吗?”
女人张张嘴,正准备回答,忽然左右张望一番,看到那个男人背对着自己,靠在连排的椅子上,那一排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坐着。儿子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安静地躺在椅子上,旁边放着母子俩出行的物件。女人确认过后,这才小心试探着抱怨起来:“你们这个汇丰银行里头啊……有点味道!”柜员听闻,不耐烦地问道:“什么味道?哪里有味道?我没有闻到!”
女人向前探了探身子,“怎么没有?”她的音量扬了扬,“我们坐那一块的,都要被熏过去哒咧!”
柜员说:“大姐,你这话讲得不地道啊,我们银行的卫生工作向来不出问题,我让保洁员再去检查检查,收拾一下子,你就不要再说了噢!”
女人说了太多话,导致酸臭的味道又徐徐弥漫到鼻下,她转了转眼珠,想要忍受过去,点头示意着取过凭证和现金,转过身正要离开,却闻到那股气味愈来愈浓烈,几乎要重新变成另外一种新的气味,好像在地窖经过了十二个年头的埋藏和发酵,又被丢进地下道,钝刀子里藏着尖锋,刺激着人们的神经来。
女人终于不能再忍受,哪怕这股氨气将人的脑门都要冲到天上,她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几乎要咆哮:“哪个腌臜物什?!”
与之同时到来的是柜员甜美的声音:“郑总,劳烦您今天来行里走一趟!”女人本能地用手捂住口鼻,却惊讶地发现,眼前站着的并不是想象中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而是坐在另一个角落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了身,来到柜台前。他打着酒红色的领带,领带被夹在外套的隔间,最要紧的是他那双皮鞋锃亮,像刚从市场上买回来,又立马放到洗鞋铺抛了两层光,才穿在脚上。然而,正是眼前体面光鲜的人,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等候厅内的人也都明白了眼下的情况,他们脸上的镇定与了然似乎在说明只有这个迟钝的女人最后一个得知真相。女人低下头来,悻悻地走回座位。她特意绕了个远道路过最初带来误解的那个男人。她用手轻轻拨下衣领,抬起头来,张开鼻腔呼吸,然而却并没有闻到十几分钟前那股惊为天人的气味。
这时,她的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刺破了整个银行大厅里沉甸甸的尴尬:“阿妈!我做了个梦,臭!臭!”
女人看见柜台前的男人和柜员,他们用低低的声音说着什么话,营业厅内沉默的多数人又回归到各自忙碌的庸常中去,她也分不出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现实了。
(作者为文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