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隙间月光稀稀疏疏,似出租屋老电视机雪花屏的闪烁。翻开这两年的诗集,才发觉月光总是无意间闯入我的笔触,再次捧起这颗月亮咀嚼,却早已淡然无味。
祖父告诉我:
祖祖辈辈就这样
一直漂荡在海面上
将夕阳当作诱饵沉入海里
再钓起一轮明月
——《海上书》
南阳没有海。在外求学这几年,总能从路边梧桐叶片临风振动的"沙沙"声声里记起硇洲岛的海浪。海崖上酒馆还亮着灯,玛瑙般微光发散,夜的渡轮还行驶在杯中烈酒。灯塔亮起,一卷老电影胶片在光束里放映……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海潮声中诞生。孩童时期,奔跑在沙滩上捡拾被人丢弃的啤酒瓶,稚拙地展开泛黄的信纸,在上面写满了小小的愿望,用木塞塞住瓶口,往海里扔去。玻璃外壳在月下闪着绿光,护佑着泛黄的信纸,满舱的言语,就这样沉浮在月升日落的潮汐里,静槛地等候拾起它的,那位倾诉者。现在,我庆幸你是宽容的,至少足以夜以继日地容纳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的陈述,随后将这些生活的余重内部消化,再往海岸线上反馈一串串奇丽的贝壳,表面仍残留着昨晚月光的白色涟漪。至今我还是不能够理解,为何海水的盐分足以支撑船坞的产物,却无法任由生活的余重漂浮。
“直到听见手术室里第一声啼哭,我才掐灭烟头……”祖父为我推开世界的第一扇门,趴伏在婴儿床边,看着我捧起一颗月亮,吮吸月光的乳汁。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翻越船舷,观察祖父修补船只,看他在渗漏部位,塞入麻丝和油石灰,再刷上桐油,待其干燥后便可再次起航。一艘船,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庞然大物。祖父告诉我,他儿时也跟他父亲在夜里出海,飘荡在蓝海心跳的频率上,从未在生灵酣睡之际,感受到这般祥和,海水拍打着船板,一曲来自潮汐的摇篮曲,他渐渐泛起困意就这样在海的摇篮上酣睡。祖父第一次带着我出海,月光在墨色海面书写了十四行起源与枯竭。他带我认知了语文课本上的学到的第一个形容词——“辽阔的”,无边际的海面,隐约看见月亮抖落的银屑,灯塔上航标灯转过一轮又一轮,孤独的航标漂荡着,收集蓝鲸单行赫兹的哼鸣。我将手伸入海水,柔软的事物在我指尖不断流动,祖父也学起我,将手伸入海水,他枯槁的手总是与这片海稚嫩的手紧紧相握。这一握便握了四十多年。这是祖父教会我的第一个拟人句,也是我知道的第一个隐晦的真相。风暴仍在摇曳,海岸线串连起昨晚被月光侵蚀的贝壳,床头夜灯发散玛瑙般微光,梦境里我化身一座抹香鲸,不断往深海里坠落,坠落……这是我在祖父出海遇难后常做的一个梦。祖父祭日这天,做了个梦——海上风暴在酝酿,冲激起巨浪,我再次起航,紧紧攥住麻绳,就这样肃立在巨人的反方。
两年了,再次登上渡轮。晨阳晕染薄雾,乘坐冬日的末班车,在赴往春日的派对前,朝天空,以云翳作纸,归雁化墨,投递一封家书。却不料想,于黄昏与家书共同抵达渡口,暖阳早已把纸张烤得焦黄。出了渡口,看见孩子们牵着瑞兽纸鸢奔跑在田垄上,微醺的晚风,吹醉了纸鸢,咆哮的瑞兽碰碎了兜着余晖的白色浮岛,残余的晚霞落在稻田里,到处都是。邮差挨家挨户地收集岛民寄给子女的春宴邀请函,转动着时间的年轮,驶向北国的寒冬。渔船渐渐返航,海上风歌在浪尖断了弦,远处房屋暖灯亮起,炊烟袅袅升起,一湾月色顺着轨迹流进屋子里点燃锅炉。刹那间,天析微雨,我急忙窜进窄巷里,乌龙茶香游走在雨丝间,茶馆里老人的吆喝,麻将碰撞声,杂糅细雨声。看着渔夫的步子溅起几颗雨珠,又落下,些许似棋盘上徘徊的棋子。我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赶去。
杜鹃鸟啼鸣了第四乐章的序曲,钟声如期进入了倒数。火车站,孩子奔走在月台,后面的母亲喊他慢一点,请再慢一点,她担心奔跑的速度越快,对海岛的离心力也就越大。“信道中所能传送的最大信息量,即信道容量。”我专业课课本上写着这样一则概念。站在硕洲岛渡口,轮渡航行在东海上渺如符号,承载买卖,婚姻,远行……站在这岸,渡口往对岸发送船客、货物,再接收对岸的旅客,归家的游子。这片海容纳了这样多的轮渡,轮渡又承载了船客这样多的记忆。如今我才发觉自己多年的错误,不该用童年去度量她的容量。
潮汐的气息在退散,海上雷鸣在酝酿,在鼓点节奏中寻迹,雨丝被一股力量抽紧。煮沸的红酒浮沫是绵密的,略带涩味的醉意中肉桂的芳气略胜一筹。嘴里的糖块在融化,流心的甜蜜在蔓延,剥开橘子,橘皮汁水在电视机荧幕光束中绽放烟火。云阵映照夕阳万花筒,变换着色调。山风屹立于花冠,四季轮盘又开始转动,我们坐拥一整个除夕夜。岛上的日子,不过就这样,将冬至里的一壶月光用夕阳的余温煮沸,留作来年立春的第一捧晨光。
月缺,普蓝色夜的反射
弧南方孩子,星子夜幕的游鱼
长着奇异的尾巴。
——《南方游戏》
回到旧家,才发觉钥匙又一次遗失,满屋子的旧事物将我拒于门外,我坚信,甚至不曾怀疑过,它一定又一次被我遗落在童年的街角。
此刻,无须再找寻一个借口,宝石般的黑夜将赐还我做梦的空间。澄澈的月光,斑驳的车水马龙流映在天花板,偶尔的几声收音机电信号刺破静夜,电扇“咔嗒”声往复如初,燥热尽退。闭上眼,坠入夜空析出星屑编织的捕梦网,群星托起华丽的梦环游银河星系带,星球在尘埃里行驶,碰撞。昨日与伙伴赛弹珠的拌嘴也会在明日重归于好。玻璃弹珠,沁凉在小小的掌心被热忱的五月理想融化,弹珠里的飘带会飘向比远方更远的他乡。昨晚,月亮碎了一地,碎裂声清脆。一架纸飞机漂浮在海面上,盐分透析纸张,机翼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字迹愈发模糊,墨水渗透海水里。航线却愈发清晰,在尖沙咀街道,垃圾车播放着欢乐颂行驶,车头悬挂着被人们丢弃的毛绒玩偶,清洗干净,遗失的童年静待被认领。路灯下影子在相互追逐,步履在草地上留下足迹,雨水沉积,裁剪下一方月光。井字格里游戏结束,埋藏下种子,湿润的晚风附在三叶草每一瓣叶片上,折射乐章的影子,蝴蝶兰应声旋落在梦境里。小伙伴们称作潘多拉宝盒里,毛绒玩偶长出了翅膀。巷角堆叠的废品,被孩子们重新组合排列,跷跷板的一头是日落,另一头是月升。从梦境中醒来,展开童年折的纸星星,扭曲变集,一条莫比乌斯环,循着折痕,漫步跨越。从稚初的童谣出发,往至方言,我们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牙牙学语,笨拙地模仿妈妈述说着一个个美丽的童话,时间的指腹是如此的轻柔,纠正嘴型。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出炉的蛋挞,热气氤氲,绵密的内心治愈每一个妈妈怀中的“小馋鬼”。夜已至,天星码头上摩天轮转动着星轨,每一颗星都在记载着梦呓的声线。图画本上色彩在流溢,天马行空的想象都源自于理想的发源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色彩又一次重叠在了一起。播放机旁,堆叠的光碟里,从童谣走向抒情,夕阳跳跃在参差不齐的摩天楼宇琴键,一曲遥远的歌,曲调更偏向于离别。情歌热烈,在你的臂弯里酣睡,气息平缓恬静,几句寒暄,也足以抚平夜梦里轻轻的疼痛。垂直的生活里,我们一点点地低下去,更加接近幸福,再向高处奉上炙热的祝福。粤语的九个声调里面,有我此起伏彼的一生呀,然而粤曲仍在唱,从稚拙的童谣,一直唱到热烈的情歌,我邀请你,与我共唱。
路过街尾的窄巷,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玩过家家。男孩扮演着父亲,哥哥;女孩扮演着母亲,妹妹。他们将一块空地划分好区域:客厅,厨房,阳台以及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随后搬来小木凳,拆解废品重新组合,装点自己的房间。拾起树叶和石块,用这些货币去市集换取食物,“母亲”在厨房里做菜,“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哥哥和妹妹兜风。落日余光斜切他们的庭院,这样美好的午后,我路过。祝愿孩子们,总能拥有这样好的日子——不必担忧柴米油盐,不必担忧房价的涨幅。
雷鸣在鼓槌尖酝酿,片刻翻滚到老榕树上震落了一地的浆果。圆月从蓝调泛紫的夜幕升起,一只野猫在踱步,用肉垫轻轻爆破这一颗颗陨落的小行星,成群的蚂蚁搬运走这微醺泛黄的秋色。母亲回到家中脱下外套,她身上仍有河水冲刷夹竹桃簌簌声,蛙鸣持久旷远。橘黄色灯影下,我敲击鼓槌,反复踩踏音符,却再也无法从音感里找到节奏,直到回到父亲的梦里,轻轻地哼起童谣,他唱着“la-di-di-di-la”。然而禁锢着我现在的生活的,是我那圆满的童年(榕树下,孩提时的我与伙伴玩过家家,总是因为谁来扮演父亲的角色而发生争执,如今的我却还没有做好准备扮演一位父亲,我的孩子出生了,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孩子因为窗外持继的雷鸣在怀里啼哭,我唱着“la-di-di-di-la”,他能否在后来的日子里找到这首歌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