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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坊学院 - 《潍坊学院报》

余辉与残酒

作者:杨涛霞    
2024-07-12     浏览(166)     (0)

本文描述了作者与干爷爷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夕阳下的告别和残酒成为了仅此一次的绝唱。作者在成长过程中意识到世事无常,并感受到人生的短暂和珍贵。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的云,也不知谁家的狗率先起了头,“嗷嗷”了两声,紧接着,住房结构紧凑的生产队里家家户户养的阿猫阿狗、麻鸡大鹅纷纷加入这场闹剧,搅碎傍晚难得的清净。

我是个怕狗的。偏偏生产队的狗不栓绳子是默认的规矩,家家晚上给自家狗留个门就完事,现在又正好是这群吃软怕硬还搞小团体的“狗土匪”们逍遥法外的时间点,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哆嗦,百八十个胆子都被吊在嗓子眼了,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接过塑料瓶,飞快地掏出纸币结账,心里只想着快点回苟老头院子里。

偏偏酒作坊的老柳是个爱唠嗑的,慢慢腾腾找钱的同时嘴巴也不歇息:“苟三又差遣你来买酒啦?他婆娘没骂他?”

老家这边有给孩子认干亲的习俗。苟三是我爸认的干亲,我出生后,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干爷爷。

苟老头年过六十,既没有白发,也没有黑发,早早失去毛囊的头顶一直光滑锃亮,像自带反光一样,在一众老人里独领风骚。老头没什么不良嗜好,就好那每天两口白酒,高档酱香自然更好,但三无作坊也不成问题。

用他的歪理来说,就是:“喝的不是酒,是爱好。”

塑料瓶里的酒看上去和水差不多,闻着倒是酒香四溢。酒有些凉,我换了只手拿,压低声音,做贼似的回应道:“干奶奶不晓得的。”

老柳一脸“我懂我懂”的神情,干爷爷怕媳妇的事在生产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干奶奶管喝酒这件事管得是人尽皆知,于是老柳极其上道地催我赶紧回去交差,别被遛弯的干奶奶看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话,莫名有些感慨。

“不过现在这情况了他媳妇看见也不会再说什么吧。”我同他道了别,站在昏暗的作坊门口做贼似的张望着,确定“土匪大队”的狗狗们今天还没来得及游荡到这边来,一溜烟儿地就往熟悉的小院跑。小院的红漆大铁门没锁,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能进去。

苟老头坐在他专属的老藤椅上躺着,旁边的石桌子上放着老人家们几乎人手一个的蓝牙收音机,里面传出当地电台节目开始的声音:“太阳出来咯喂———”

软软的塑料瓶子“啪”地一声摔在了桌子上,吸引了苟老头的注意力,老头侧过头来看我,脸上褶子不多,眉须有些长,是一张饱满圆润的长寿多福相,不过最近听说生病脸上的肉几乎是快要瘦没了。他拿过桌子上的瓶子打开盖子嗅了嗅,满意地笑了:“还得叫你去给我买酒,柳麻子这老家伙这次不给我兑水了吧———妞妞,剩下的钱当我给你的零花钱,你去给干爷爷拿个杯子。”

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干爷爷对我总是宠的,通常我给他跑腿买酒剩下的钱最后都塞进我兜里了。我“嘿嘿嘿”地笑着,跑进客厅,在木橱柜里挑挑拣拣,最后拿走了一个小酒杯。

玻璃小酒杯的具体模样现在我还记得,或许这是我与干爷爷见最后一面的关系,拿上酒杯之后,我给干爷爷倒上酒,他捏起酒杯却不喝,在我面前晃悠:“妞妞来一口?”我立马摇脑袋,来证明自己遵守小孩子不喝酒这条规矩的决心。“行吧行吧,看来只能我一个人享受咯。”干爷爷故作遗憾地摇摇头,惬意地呷了一口小酒杯里的酒,开始享用起来。

还没等他喝个舒坦,红漆大铁门“吱嘎———”一响,我和他同时把注意力转向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进来了。

“完蛋,干奶奶回来了。”我这样想着,干奶奶就气势汹汹地迈着步子走过来,手一伸,就要薅走干爷爷手上没喝完的小酒杯,但今天动作做了一半她顿住了,又把手尴尬地收回去了。

“算了,你喝吧。”她这么说着,把视线移到了旁边不去看干爷爷。干爷爷得了“解酒令”却没什么高兴的样子,反而把酒杯放下,讨好地冲老伴笑道:“好啦好啦,我不喝。”干奶奶没搭理他,却朝我说话:“妞妞快回家吧,天都快黑了。快回去多陪陪你爷爷奶奶,马上又要上学了,你也没时间回来了。”

我点头,礼貌地给两位老人告别,又掰着指头算了算,“下个月有长假,我再回来玩哦!”然后在门口猫着腰确定狗子们都回家之后,转过身给他们挥手再见。

那天的晚霞格外得红,酒杯里残留的酒也映着夕阳像火一样熊熊地燃着,干爷爷坐在藤椅上,没有和以前一样笑呵呵地说“下次妞妞也要帮干爷爷买酒。”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被拿走了什么。夕阳的光正好打在他铮亮的光头上,像给他拢上一层金色的纱,于是他在世间的真实便变得模糊了。

紧接着收音机里的电台节目就结束了,结尾又开始放扯着嗓子唱的山歌:“太阳出来咯喂———”

我的心脏“扑通”地跳动着,剧烈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种将会失去什么的不安掠上心头,但最后又因为回到家奶奶端上来的饭抛之脑后。那时候小孩子太小啦,脑子里面只装得下玩耍吃喝,最大的烦恼就是假期最后一天了但是作业还只字未动,哪怕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但怎么会想那么多呢?卖酒的柳老头不知所云的暗叹,干爷爷莫名瘦了好多好多的脸,干奶奶拦酒的动作做了一半,以及最后那个沉默的回应,像毛线球一样看似条理清晰,认真绕着圈数数就能把人绕迷糊。

我总是想着他们会永远在我的身后,只需要一个转身就可以握住他们的手,然后亲昵地向他们撒娇,却不理解世事无常,没有谁是一定要陪伴你一起走到终点的。而每日的太阳东升西落,永远是同一个,夕阳的景色是每日限定的唯一。

那天傍晚的夕阳与残酒,也成为了仅此一次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