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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南师范大学 - 《华南师大报》

叶承千秋

作者:□吴妍燊    
2024-05-18     浏览(257)     (276)

本文讲述了暮城中的叶雕技艺和它的传承过程,万迟山是一位老树,负责收集和雕刻叶子,为叶子注入新的生命力,使之成为小巧玲珑的艺术品。然而,随着万席风要离开暮城定居尘世,叶雕技艺的传承也面临困境。万程带着几箩筐的叶子,决心将叶雕在尘世发扬光大。最后,作者希望传承之火能绵延向前,千秋生生不息。

城,是一片孤城。山,是万仞石山。

它诞生于云端,从不被人知晓。几百万年了,我以永恒的姿态于这片土地上凝视着时间的流变、人与人的纷扰。岑寂、永恒......尽管我已是一棵垂垂老矣的老树了,可这里的人们依然一如既往亲切地称我为常青树。

我没有见过尘世的样子,可却听过一些曾偷闯尘世的人们回来偷偷描述它的模样。听上去,暮城的时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粘稠的河水,每一秒都被无限地延长。我所见过的暮城,几百万年都几乎是一个模样。

在暮城,满山的陈旧爬遍了叶满枝头的树,生生不息。听说尘世是以土地为生,而对于暮城的人们来说,树是他们赖以维生之本。而掌握叶雕之技的人,正如诸神般神圣,受人崇拜。

我镇守的这块土地是万家前院的,我和万迟山就像一对互相取暖的老夫妻,他说我是他的灵魂伴侣,我摇落树叶,他叶雕续缘。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敬重他、仰慕他,他是这个城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哪怕我一片小小的叶子,春生秋落,平凡如沙,似乎留不下一点奇迹,但经过万迟山之手,花鸟鱼虫,山川湖海,才子佳人,神仙妖怪,却能在方寸叶片间化为神奇,让静默的落叶重焕新生,展现流连在时光中独一无二的景象。在这里,传承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暮城几百万年来的古老纯粹,人们保守不变的生活方式,叶雕让生命得以延续和永恒的神奇,皆是传承的印证。

万迟山只有一个儿子,万席风打小性格刚烈直率,有悖于叶雕之家沉稳静心的习性和绵延不绝纯良家风。但他十岁的孙子万程,却正好有一副他喜欢的老实样。每年金秋,特别是十月,当我叶片慢慢成熟,铺盖满院的红黄染料,万迟山都会带着孙子采集我的叶子。

十月的金光透过我的的叶隙渗出淡黄色的破碎,爷孙俩满筐的叶片轻盈地伴着飘过的风绕出几个优美的弧度又悠然舞落,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我经常暗喜于我作为这场叶雕奇迹的来源,我努力震颤着我灵活的身体,他们爷孙俩的笑容跟风起时滚动相熟的叶子一样灿烂,与我共享这别样的幸福。

叶雕是万家历代的传承技艺,指尖刻刀轻旋回转,枫叶脉络寸寸剥离,如将无法抛却的记忆镌刻入骨。薄如蝉翼,却不脆不断,如同少女崭新的心,坚韧且自由。那原本是一平平无奇的树叶,对着阳光一照,完整无缺,而叶脉纵横,清晰可见,可再完整,我那满地“红毯”里不起眼的一员,顿时又重焕生机。我轻晃着刚劲的身板,抖落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应和着他们的写意,他们也会向我招摇证实那一场场奇妙的定格。

我与万席风的关系浅,他少有参与采摘叶片活动,但传承叶雕之技是家训家规,他也会默然地接受这个传统。揉制、修剪、锤压、浸泡、雕刻、研磨、熨烫、漂白......注入灵魂的绘画、篆刻,我细细观察着。我惊奇于叶雕之技的神奇,千姿百态的叶形,丝丝入扣的叶脉,却能根据叶的形、色、脉络走势,及大自然造就的色彩变化,把山水云霞花鸟生灵及美好生活向往,经刻刀浓缩于方寸之间,为经历风雨的叶片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让每一小片的我成为小巧玲珑又多姿多彩的艺术品,在装裱的静态定格间延续着生命无穷意义。

我知道,我已垂垂老矣,那些掉落下的一片片叶子,是时间流逝的反复敲打。纵横交织的脉络与自然的残缺,被叶雕之技,转化为指尖上的艺术,使每一丝叶脉都能捕捉到生命的痕迹。

万家的前院总时不时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朝圣永恒的信徒。叶雕之技,百万年来在万家代代传承。在喜庆的祝贺声和赞美声,万迟山的忧却无人能解。一个全城叶雕技术最好的工匠的倾听者,无声、沉稳的沉静,我听着他满脸忧愁地倾吐苦闷,小小的躯壳缩在我粗壮臂膀的一旁,而我只能眼睁睁地听着万迟山每天带着血丝的干咳声,看着他身躯一天天蜷曲,心一点一点破碎开来,我躁动不安,努力扭动着我僵硬年老的身躯,稀疏的叶片在风里沙沙作响。两个将要逝去的灵魂,从未在这依偎中显得如此孤独寂寞。

忽而今秋,转瞬寒冬,万迟山最后一次沉重的叹息是在那一个晚上。那夜的月色特别清凉,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银。我仅剩不多的叶片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似乎在等待着一场生死判决。万家如往常一样,亮起满屋的灯。

“我要出暮城了,等我安稳了,就带着你们一块迁过去。”万席风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好像打破了玻璃的平滑。

“你说什么?那叶雕呢?”万迟山努力扼住胸中怒火,转头看了我一眼,猛地挤出几个字。

“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被叶雕束缚着,万程也不可能。爹,时代该变了。”

“你你......!好好看看这家训写着什么。叶雕可是我们万家的根啊!你不传承叶雕,谁去传承暮城的纯粹质朴、万家的沉潜坚韧啊?你......就是数典忘祖!”紧接着是一串艰涩的干咳声,刺痛我颓老肌肤的树干,也像要震破暮城的黑夜。

万席风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继续收拾启程的衣物,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心。万程一时不知道该站在哪边。百万年来,暮城都从未有过要离开这里向尘世定居的人,万席风是第一个打破这一传统观念的人。

山峰已把它重吨的沉雄和苍古羽化为雪白和红黄的模糊,滚大玻璃窗招来繁复的色彩,远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断,窗内的思绪不绝,如是情景交融。万迟山挪动着身躯,缓慢地移到前院。我们静静凝视着彼此苍老干枯的躯壳,在天地间是如此渺小。时间不再凝滞,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河川。突然,有东西噼里啪啦砸在我的根上,顺着脉络缝隙濡湿了我的身体,那是万迟山汹涌的泪水。作为一棵老树,除了以同样饱满沧桑的眼神抚慰他,我又还能做什么?

万迟山忽然瞥见那三两片红黄叶之上。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万氏家旗扬在猎猎的风中,一种催心折骨的无望感,自根脉一直麻到每个枝头。

日出的霞光散落在暮城的每一个角落,万家的前院却再也没有叶片反射的光丝。这一天,当我最后一片叶子被北风吹落,万迟山瞑目了。我清晰地看到,几滴眼泪从他褶皱的眼角流下。

百万年,我见证着暮城时间的流变,万家薪火相传对叶雕的笃定,这精神和魂魄的传承。我已经成为一棵毫无生命力的弃树了,朦胧中看见万席风牵着万程的手踏着千万叶已腐的、将腐的、干脆欲裂的冬,向更深处走去。他仰视着,脸上覆盖着游移的叶影,红的朦胧,叠着黄的模糊。万籁俱死之中,听两颊的胡髭无赖地长着,应和着腕表巡回的秒针。他沉默着捡起我最后掉落的几片叶片,重复了万迟山生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每片叶雕都向人诉说着一个故事,传承着一种历史文化,它所承载的是传统与智慧,更是我们的身份,是生命的延续。”

过后的每一天,万席风与我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他沉默寡言,常常像万迟山一样倚靠在我的臂膀,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目与我对视,莫名觉着亲切。一周后,万席风郑重地向我鞠了个躬,眼里饱满愧疚和莫名的坚定,拖着几箩筐暮城的叶子,带着万程上了离开暮城的帆船。

简陋甲板拼合而成的小帆船在洪荒的岑寂里盘旋而下,忽进忽退,忽蠕蠕于瀑布之边,忽隐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水流湍急回声在石壁间来回反弹。万程立在湖岸,把两臂张到不可能的长度,一刹那,不知道究竟要拥抱天,拥抱湖,拥抱落日,还是要拥抱一些更远更空的什么,像是未来。他带着笃定的信念和几箩筐的落叶,决心将叶雕在尘世发扬光大,延续文化和魂魄的所有生命形式。暮城落日的光最终也没有追上落叶的坠舞,和那一老一少在帆船上摇晃着远去的背影。

有人轻轻撬动了暮城亘古不变的世界,投射来另世的天光,时间融解了凝滞,传承之火却如永不停息的河水朝着未知的天光绵延向前,带着生命延续的笃定和信念,千秋生生不息。

(本文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