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去一次阿勒泰,看看李娟笔下的冬牧场与禾木,喀纳斯,看看从未设想过,却清晰存在着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作为再纯正不过的南方人,关于那个被反复提到的“北方”仅仅停留在单薄的纸面上——它是地理书上的秦岭淮河线以北,是王昌龄笔下“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是照片中潺潺的流水,巍峨的高山与无尽的平原。于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便迫不及待地冲出生活十八年已久的南方城市厦门,逃离早已司空见惯的大海、树林、与古镇,来到了相距甚远的新疆,迫切地想揭开记忆中关于北方印象的面纱。
飞机飞过长沙、陕西,终于抵达新疆乌鲁木齐。乌鲁木齐的空气,带着干燥与陌生,钻进我的肺里,即使在七月的盛夏,也带来阵阵的清凉。不同于南方雨季即将来临时粘稠,或是夏日中午灼热,在高海拔与高纬度的共同作用下,每一次呼吸都是与未知之地的接触与了解,免不了在下意识里与最熟悉的故乡进行对比。
无论是眼前一幅幅异域风情的面孔,或是浩渺的天穹与无比开阔的视野,在这里,仿佛说每一句话都得竭尽全力大声呐喊,才能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因为在这样的天与地之下,人是那么的渺小与微不足道。这种全新体验带来的不仅仅是审美上的愉悦与震撼,更是内心不断的悸动与狂喜,好奇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怎么样的景色呢。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前往可可托海,赛里木湖,喀纳斯。天苍野茫,风吹草地,山林的翠绿,湖水的湛蓝,天空的澄澈与广袤的草原相互对峙于这颗古老的星球上,突然感到自己一尘不染,好像从未出生过,从未如此清晰地存在过。在这里,你不会也不愿意去想那些生活在平凡的绝望里的小人物,卡夫卡所写的饥饿艺术家,悲催的格里高尔,因为律动着的青青小草与悠悠的浮云告诉你人生而自由,同为万物之灵长,物与我皆无尽藏也;也全然忘却了痛苦的疫情所编织的囚笼,不用整日对着发光的屏幕绞尽脑汁,在钢筋水泥构筑的房间里面对着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世界望洋兴叹。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拥有自己,我可以用我的眼睛向上看,看到可可托海的岩壁正闪烁着太阳的光芒而熠熠,我可以用我的手拨一拨赛里木湖再清澈不过的湖水,向远处泼去,无意惊扰了漫不经心的天鹅。
大西洋湿润温暖的水汽面对高大的天山妥协,屈服地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湖水,也许它们如今只存在于此处和父辈们的口口相传中了吧。高速公路两旁,笔直的云杉一丝不苟的站着,乘着车穿越峡谷,翻越大山,历经荒原。我的思绪沉湎在理想主义的怀抱中,任由自己在无垠的大地上飞奔、驰骋。
住进禾木是在从可可托海回来后。上面是天,深蓝明净;下面是草场,一碧万顷;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沉浮;身边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尽头,后面是山谷的另一个尽头。满身泥泞的狗,不知所措的马儿,成群的牛羊在不远处静默着。有人在高谈阔论,一阵又一阵的歌声直冲云霄,再一句又一句地落地,归于静谧。这就是禾木,大自然在这向你敞开心扉,令你惊叹这一首声、色、光与万物的交响。
天色渐晚,暮色像一股灰暗的水流逐渐漫进山谷中,粉红的夕阳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桌面在薄暮的黑暗中闪着缥缈的光。在月色如洗的天幕下,看见禾木村庄里一排排整齐而微微发白的山墙,路灯突兀地存在于这深山老林的街道,这些街道不曾有过黑黑的树影,仅有闲逛者的脚步声伴随着木地板的吱呀声更显此地的宁静。
城市化的钢铁洪流并未蔓延到此处,手机的信号时好时坏,这恰恰体现着禾木村庄的偏远与僻静。当然,在这样的世界里,手机的存在似乎也可有可无,它更多地充当着我的另一只眼睛——一只有记忆的眼睛,帮我记下这无与伦比的绝美,以便我在日后能够时时回味,时时再身临其境。
凌晨三点,同行的好友把我摇醒了,她叫上我一起到外面去看星星。于是我披上外套,在这高海拔的山间,夜晚的寒意并非心中看星星的喜悦能够抵挡。带着惺忪的睡眼,随着好友的步伐,推开门,抬起头——明朗的夜空不曾看见云雾的身影,数不胜数的星星就在那恭候着观察者的到来。它们尽情地闪烁着,闪烁着,光线穿越寂寥空阔的宇宙终于抵达你的眼睛,时间的游丝,日月与星辰,一切似水的年华在此刻排列在你的身边。
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夜空的月轮和星辰很美,小溪、海滩、森林和岩石,山羊和牛群,花儿和蝴蝶都很美。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纯净,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我们此刻站立着的土地,不也是别人眼中的星星吗?
睡意又压过了看星星的兴奋劲头,我又迷迷糊糊地上床睡觉了。在无比放松的睡梦中,我似乎拥有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王国——这个梦里,我有一块土地,有一座亲手装修的漂亮而又结实的房子,我拾起了耕种的梦想,养着一只猫,一只狗,两只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周而复始。这田园诗歌般的生活方式,永远地停滞在了最不可能的睡梦深处。当走上世俗与欲望定义的道路上的那一刻,我便不得不与这种生活做出诀别——即使曾经渴望过,即使也曾幻想过。
禾木的夜晚静悄悄,满天的繁星在深空中交相辉映。禾木的夜晚下,睡着像我这样的新奇的游客,睡着当地的少数民族,睡着在这片景区里谋生工作的人。在阿勒泰的山区里,我最喜欢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
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这里没有唐诗所描绘塞外的血泪合流,哀怨思乡,铁马金戈,也没有宋词里对于失地的懊悔与追忆。
2023年的那个夏天,即使没有高考,同样是令人难忘的,因为很少有如此美好的夏天,一连数日的晴天,芳草亦未歇,郁郁葱葱的树林遮天盖日。在这样的美好里,我留下了隽永的回忆,关于新疆,关于记忆中的北方,关于自己的存在。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不要觉得一切都熟悉,请抚摸着自己的发肤,问道:这是谁的身体。如果找不到答案,请到自然中谛听。
(本文作者系经济与管理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