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房 子
前两年，老房子被拆掉之后，外婆说过一句话:“以后没有家了。”
政府给村里每一户都补偿了几万元的拆迁款，并将村里的人都安置在镇子边缘，靠近公路的两栋房子里———畲族文化交流中心。外公外婆也跟着住进了大阿舅的家，后来又搬到了楼下住在小阿舅的屋子里。
老家的房子是外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现在，残垣断壁间只留下一间小木屋，以及屋子边上的笋场和茅厕，还有养鸡鸭的圈子。
老家的茅厕是我最难以接受的地方，用木头搭建的两间茅房，那都是老式的旱厕，中间有个坑，人往木板上一蹲，低头一看，蛆虫在下方扭动，不敢轻易再垂首。完事儿出来，把鼻子埋在袖口轻嗅，厕所那味儿已经腌进衣服里了，好一会儿才消散。以至于以前每次去外婆家，我和妹妹都特别抗拒去上厕所。但不知是哪个长辈说的，老房子的厕所其实被外婆打扫得很干净，相比而言是条件很好的。
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被放到外婆家玩个几天。外婆是最疼我们的，脸上褶皱深深，但外婆对我们总是笑着，纵我和妹妹玩耍。
外婆外公用他们不甚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贫穷的烦扰，只将温暖的爱意毫无保留地捧到我们面前。爱是最能被直观感受的，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疯玩的无拘岁月；长大后，想起他们来，心中是止不住的挂念。
小时候在外婆家，最喜欢披个被单在肩上，然后跟住在外婆老家这片村子里的表妹阿敏一起开始角色扮演。我是女王，她是公主；我是会魔法的小精灵，她是会武功的小仙女。外公外婆房间里有一面全身镜，我们披着长袍，头戴冠冕，在镜子前欣赏美貌。房间里还有一台老电视机，不仅可以看电视频道，还可以放碟片看动画片。萌学园，东京猫猫队，光之美少女……都是开启女孩们憧憬美丽变幻的钥匙，是让女孩们长大后变得臭美的，永久漂浮在童年里的梦幻七彩泡泡。
小女孩们如她们渴望般从童年里抽离，离开小小的外婆老家，被一所所学校里的知识与规矩催着长大，去到了长辈们触不可及的地方。外婆的老家便成为了童年的糖果屋，缀着亮晶晶的糖霜儿，每当我尝到生活的苦，便想要躲进来偷偷舔两口。
外婆老家总是充斥着各种气味，茅厕里熏得余味绕梁的臭味；堆放杂物房间的独特灰尘气味；大阿舅房间里呛人的烟味；笋场煮笋时咕噜噜的笋腥味；烤炉房里热烘烘的笋干味；鸡鸭圈里那不得不手掩口鼻的鸡味儿……这些气味烟熏火燎地渗透进我的大脑皮层，每一种气味都让我终身难忘。
但也有，外婆身上清凉独特的药膏味儿，夏夜庭院里虫鸣相伴的清风味，冰箱里冷冻的果冻甜味，路边能吸喝的红色花朵的花汁味，圆桌上浓郁喷香的卤鸡爪味，清晨起来赶圩伴着白糖吃的稀饭甜味……这些再也不能重现的味道，从前飘在老房子里外，现在定格在了我的回忆里。
印象里的外婆家已成了回不去的伊甸园，如今只剩孤零零的小木屋。外公几乎每天都要去老房子干活，插秧，喂鸡，种玉米，老房子拆之前还有养猪，后来便只养鸡了。外公养的鸡不是拿来卖的，大多都炖给了坐月子的大舅妈。每天早上五点多，外公就开着他的小三轮去老房子。交管执勤的人上班前他便去了，交管执勤的人下班了他才回来。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爸爸的指导下也开过一次那辆小三轮，旋着把手，前进一下，后退一下，从此我爸跟别人谈及此事，便说我五年级就会开三轮车了。如今外公的三轮车搭起了雨棚子，也会成为载起小表妹童年的南瓜马车。
从农村迁往小镇，老房子不得不随之拆毁，于是慢慢地消解于新旧交替的缝隙中，融为过去的一点泪痕。那间老房子，隐在层林叠翠间，听着风轻轻地诉尽外公外婆大半辈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