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桥集》,用汪老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虽说这段“广告词”是汪曾祺“老王卖瓜”,但确实贴切。
读汪曾祺的散文,从不会感觉到强烈的情感波动或是道理灌输,只是平平淡淡的家常话,一件件小事。就像冬天坐在老宅门槛上晒太阳,听隔壁的爷爷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你可以听到他话里对生活的热爱,单纯而炽烈,暖洋洋的,就像罩在你身上的阳光。或是夏天坐个藤椅,一摇一摇扇着蒲扇,眯起眼看头顶的树荫,看旁边水田里有一只白鹭掠过,像吐西瓜子一样一颗颗吐出他的故事。
听他讲历史,讲他看了几十本书都不得要领的国子监,讲钓鱼台边上长了铁蒺藜的柳树,讲他住过的藻鉴堂和午门。看他饶有兴致地找人唠嗑,把碰到的人所说的未经考证、未见载录的话全部记下来,讲给大家听。他的考证不是为了写什么论文,不是科普,只是讲原来发生在那个建筑上的故事,就像民间传说一样,口口相传,他做一个倾听者和记录者,让这些故事不至于随着时间流失。反正也不是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茶余饭后,就当八卦一样讲了,他讲完继续眯着眼享受午后阳光的沐浴,留下听故事的小孩独自品味,迫切想知道故事的后续。
听他讲草木,草木无情,但在他笔下全是像小孩一样活泼生动的。看葡萄月令里的葡萄,从一月长到十二月,他清楚葡萄每一步的成长。看他笔下的果园,他真正在果园里干了两年活,干过农活,很会喷波尔多液,他自豪没去过法国的波尔多但到过中国的“波尔多”。他最有研究的还是菌菇和马铃薯。他给朋友画的画上面都有不同品种的菌菇,他画过《中国马铃薯图谱》和《中国口蘑图谱》,他在这样无趣的工作中得到乐趣,发现了唯一一种有香味的马铃薯花。“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花未落画花,花落了画薯块,画完了就在牛粪火里烤烤吃掉。他在沽源那样荒凉寂寞的地方还能过这样悠闲淡然的生活,在茫茫荒野中也能与植物为伴,如此心境,如此魄力,怎么不让人为之折服呢?
听他讲食物,汪曾祺笔下的美食无疑是最诱人的。炒米、高邮咸鸭蛋、咸菜茨菇汤、蒌蒿……这些普通的家常小食,经过他的描写变得非常诱人。除了对于食物本身的细致的描写,汪老先生还在里面灌注了自己对于家乡的思念,讲述食物背后的故事。他不写山珍海味,不写满汉全席,而是写随处可见的家常菜,食材不名贵,烹饪手法不复杂,但总感觉他的高邮咸鸭蛋胜却一切美食。
听他讲故友,讲沈从文先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讲老舍先生平生不解藏人善,讲金岳霖先生教书育人与生活。他的故友或是老师每一个都是真诚而又朴实的,是大文人但更是普通人。他在里面赞叹沈从文的文字,对于他之后不搞创作而转向文物专家表示惋惜。他平淡的文字记录沈从文的改行,一个笔者因为多次被骂而精神紧张,三十年来不写作,从大学教授到博物馆讲解员,是谁的损失?谁为为之?孰令致之?汪曾祺写沈从文,不只是对沈从文的遭遇表示同情,更是对中国文学界曾经的错误表示惋惜。沈从文先生对于他,亦师亦友,可以在汪曾祺的散文中看见沈从文一脉相承的乡情与诗情,而对于沈从文最后“被骂倒了”的结局,他悲之叹之思之。
汪曾祺笔下的老舍,爱花,爱画,也爱人。里面有他对齐白石老人的理解和尊重,有透过文字看下属品性的洞察,有对盲艺人和古乐器的重视。印象最深的还是老舍当北京市人民代表时的提案,在北京芝麻酱缺货的那年提出希望政府解决芝麻酱的供应问题。他说: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不久,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麻酱面。
听他回忆往事,跑警报,泡茶馆,踢毽子,总是很有趣的。他不说教,不倚老卖老,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所见所闻也都是有趣的人和事。他在最后把这些事情都写下来,做成一个集子。本来并没有想到要做集子,他说啊“我写散文,是捎带脚”,顺手就记下来的事,把以前的归拢归拢。因为住所在东蒲桥边,故将书名定为《蒲桥集》。不管东蒲桥现在还叫不叫东蒲桥,几十年后那里还有没有桥,都有这本《蒲桥集》。
什么是汪曾祺?是昆明的雨,是高邮的咸鸭蛋,是宣纸上一个个不同种类的菌子,是他的一篇篇散文和赤子般的心。老人手上的蒲扇摇啊摇,天上的太阳转啊转。光阴荏苒,文字不改。他讲完了他的故事后悄然离场,藤椅上是一本《蒲桥集》,风翻开微微泛黄的封面,把故事带给远方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