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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师范大学 - 《江西师大报》

泥 生

作者:□  王钰珍    
2024-05-15     浏览(59)     (30)

年纪还小的时候,天气燥热起来那会儿,我常常用盆接满凉丝丝的井水往提前挖好的小坑里一倒,接着赶忙上手把湿润了的泥搅在一起,干则稍稍加水,湿了就从他处拢过一些干泥,当干湿度和柔软度都恰到好处以后,随心而捏,随性而成,或是长条,或是球形,可以弯曲,可以笔直,牙签拿来划线条,木片用来切割,门前屋后摘的花花草草用来点缀。有蛋糕,有小动物,有房子和人,有在课本上学到的各种东西,五花八门的它们在干一点后被转移到围墙里一块晒不到太阳的大青石板上。

泥土干了还是容易裂开,奶奶嫌脏了石板,常把碎泥块扫了又倒出去,自己的“艺术品”被摧毁后我怄着气重复去做,奶奶只好一边说我“泥猴子”一边把我的脏衣服洗得唰唰响。干了的泥巴粘在双手上,皮肤的纹理清晰可见,像好多细碎的鳞片,那时我想,人更像蛇变的。

后来泥土从玩具成为了它本身,玩性和想象力都减退的我走进了中学,“泥猴子艺术家”在六年的时光里变成了“念书的书呆子”。我越来越羞于提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农村出身,同时也慢慢走出那个小村子。

高中时周末回家偶尔遇到大雨天,那一段泥路被浸泡得松软,没有石块和瓦砾就是深一脚浅一脚,稍不留神会滑一大跤,裤脚上星星点点的泥点和鞋侧镶的一圈泥边都难以避免。市中心不会脏鞋的路面让我对这条泥路、这个有大量泥土的地方厌烦不已,加上落后于人的成绩和不断内耗的心理状态,我讨厌自己泥土一样的存在,因为我见过了云,想成为云。

大学后我走得更远,离故乡、亲人和童年的自己越来越远。我不相信家里人说的喝了“水冲灶泥”便不怕水土不服,却一直把那寄来的一小包泥土放好而舍不得丢。能治好水土不服和思乡的不是泥,是亲人的爱和关心。我后悔于自己少不经事时对他们的嫌弃和不满,因为正是像泥土一样质朴温暖的他们,一步步教我成为真正的人。

我十几年难有机会摸一摸泥,村子也因为拆迁,不可能再给我赤脚在田地里除草浇水、松土施肥的机会。我只看见绕着走一圈要很久的大池塘被满眼的泥填满填高,土墙屋被推倒成一片片废墟,孤零零的一个个坟墓在山头眺望自己的子孙一点点走出这片村子。此时我终于意识到无比依恋这个自己每一寸土地都熟悉的地方,意识到柔软的触地感在被硬化和剥夺,意识到自己不愿意把手里和心里的泥洗净,可时光洪流连同我的记忆也在一点点被冲刷。

我终于明白在他乡功成名就的太公为什么在去世前一年急急催着后来的儿女带他回到故乡,他见过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的最后一面,听过他这里的后辈还能流利地说着土话,又熟悉又陌生的乡音让垂暮的老人流下热泪。他没有如愿把骨灰“一半留在郑州,一半送回家里”,爷爷说,人死了不过就是泥,什么都不知道,葬在哪里都是葬。

一月时爷爷离我而去,被癌症折磨两年多的他总说:“孩子,别去想也别去怕,人都要回泥里去的。”之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落下,云和泥在一起了,我的心早已回到故乡了。雨里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泥路,靠近墓碑,我静静地泡了一杯茶,缓缓浇在泥土里,泥土听不见我们的话,听不懂我们心里的遗憾,它喝着雨水,喝着茶,喝着泪,喝着思念,孕育又埋葬着我们的一生。(作者为公费师范生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