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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难忘恩师情

——忆孙昌熙教授

作者:张杰    
2024-05-29     浏览(77)     (0)





  孙昌熙,笔名钟咸。山东安丘人。中共党员。1941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历任西南联大中文系助教,华中大学中文系讲师,山东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教授。

  现代文学与鲁迅研究专家、文艺理论家、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山东省鲁迅研究会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鲁迅研究会、闻一多研究会理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我先后听过孙先生讲授的三门课,这为我一生从事文学事业打下良好的基础。


  1951年3月,我进入位于青岛的山东大学中文系学习。美丽的海滨城市,春意盎然的校园,一位位闻名遐迩的教授,使我心潮澎湃、激情难抑。
  孙昌熙先生当时是一位令人瞩目的年轻老师,他30多岁,中等身材,白白的脸庞,一头乌黑浓密的卷曲头发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给我们开设现代小说选讲课。上课铃一响,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讲台,他总是闲言少叙,打开讲稿就开始讲课。上课所选的文章,大都是刚刚在报刊上刊发的新作。他分析作品,见解独到,语言风趣,课堂气氛十分活跃。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在华岗校长的倡导下,山大中文系在我们班率先开设鲁迅研究课。华校长讲授鲁迅的思想,孙先生、刘泮溪先生、韩长经先生讲授鲁迅的作品。讲稿后来经整理,出版了《鲁迅思想的逻辑发展》(华岗著)和《鲁迅研究》(刘泮溪、孙昌熙、韩长经著)两本书,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版较早的研究鲁迅的专著,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
  1952年,根据工作需要,我调到山大附设工农速中任教。不久,先生由山大现代文学教研室调到文艺理论教研室任主任。他开设了文艺理论课,而我却没有机会听这门课了。我在教学之余,常写一些文艺通讯之类的文章,投到先生主编的校刊上发表,也常到校刊编辑室坐坐,与先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1955年秋季,我回到山大中文系继续学习。当时,先生刚开设选修课《文心雕龙》研究。课上,他分析问题鞭辟入里、透彻明了,教学风格一如从前的幽默风趣。我惊讶地发现,先生的古典文学修养也十分深厚,博古通今。
  1971年,一个深秋的夜晚,借出差的机会,我到山东大学(当时山大在曲阜)看望先生。他和他的小儿子住在一间非常简陋的房子里。他们父子俩睡的是学生用的上下层床。我走进房间时,先生正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书,看到我有点惊喜,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下。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上爬满了白发,眼睛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然而他的思维很敏捷,谈锋仍健。幽暗的灯光下,我们谈了很多。谈“文革”中先生的遭遇、家中的现状,谈其他几位老师的情况。先生告诉我,他现在已被“解放”,可以讲课。我了解先生的为人和性格,他刚直不阿,心直口快。我劝慰他要保重身体,要慎言,他点头同意。
  打倒“四人帮”以后,我怀着无比喜悦之情到山大去看望先生。他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接受了国家委托的重点项目《鲁迅全集》中《故事新编》的注释工作,他除给本科生讲课外,还在准备招收研究生的工作。我提出,想请先生给泰安师专中文系的学生作学术报告,他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1980年秋天,我邀请先生和孟广来老师来讲学。孙先生讲的题目是《〈故事新编>新探》,孟广来老师讲的题目是《中国戏曲和中国话剧之比较》。他们精彩的演讲受到同学们的普遍欢迎,获得圆满成功。讲座后,我陪两位先生游览了泰山和岱庙。在泰安,先生度过了难得的几天轻松愉快。


  先生对我的工作和学业,都给予了多方面的帮助、奖掖和支持。


  我担任泰安师专中文系主任之后,孙先生曾两次亲临中文系讲座,开阔学生的视野,活跃了学术气氛。
  为了加快教师队伍建设,泰安师专中文系曾希望邀请几位著名专家,给我们挑选出的优秀青年教师指导培训。当我去和先生协商,请他指导魏建时,他立即痛快地答应了。在进修的一年时间里,孙先生精心培养,热情帮助。魏建的水平有了显著的提高,也与先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魏建进修即将结束时,我专程去济南向先生表示感谢。先生说,“魏建是一个上进心强、思想活跃、品德很好的青年人,我非常喜欢他,很想留下当助手,但是考虑到你们更需要他,还是让他按时回去吧。”听了这些话,我十分感动。
  1985年我担任学报主编,向先生约稿。他先后给我们寄来了《〈世说新语>给鲁迅以艺术启示》《把中国新文学抬上大学讲坛的人》《“鲁海”无涯苦作舟》三篇文章,还有他和张华(他的研究生)合写的《茅盾论鲁迅小说的艺术贡献》。
  先生的文章,在我们刊物上发表,能给刊物增光添彩。我捧读先生寄来的一篇篇佳作。《把中国新文学抬上大学讲坛的人》一文,先生深情回忆了恩师杨振声先生的培养和提携。他是在杨振声的指引下,步入小说创作之门,发表了不少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孙先生还介绍杨振声不仅是著名的作家和学者,还是有远见卓识的教育家。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和友人文采合写了《高兰评传》,脱稿以后想请先生为之作序,先生欣然同意。先生在所写序言中,高度评价了诗人高兰和他的诗作:
  “伟大的抗战时代迫切需要战斗的文艺武器,高兰先生的朗诵诗便应运而生。人以诗立,于是高兰便名播海内外,成为朗诵诗的开创者,著名诗人和评论家,领袖诗坛一角亘60年。”“诗人的一生,与前进的时代同步,他的诗笔绘出了时代的主要面貌,他的诗篇吹奏出时代的节奏。”
  先生对《高兰评传》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它深刻描绘出朗诵诗独创者的活生生的形象,传记文学真实的形象。”“它弥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朗诵诗章久缺的空白。而且不仅如此,更由于《评传》沉甸甸的学术性与独创性的艺术结合,这就同时在传记文学领域,亮起了一颗新星。”我和文采反复诵读这篇序言,对先生感激之情难以用言语表达。
  80年代末,我又把一部分回忆性散文结集出版,还是想请先生为之作序,他欣然同意。他看完书稿后,建议将书名定为《春风桃李忆吾师》。不多久,我就收到了先生的序言《化短暂为永久——序张杰著〈春风桃李忆吾师>》。先生在序言里写道:
  “作者所怀念的是学府名流,而且是作者化雨春风的座师,因而不仅情感浓烈,而且书味生香,真如陆机所说:‘石韬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凭一己之努力,独铸先师诸像于巍峨学术殿堂,供读者礼拜。”“读本书,巡礼张杰同志用心血建起来的座师长廊中,使人感触万端,徘徊在座师像前,不能遽去。而座师虽风采各异,贡献有殊,却都是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而献身。”
  先生为了帮助我扩大该书的影响,“序言”后又发表在《文史哲》1990年第3期上,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1995年夏天,我又把一部分回忆师友的散文结集为《翘首东海忆故人》,计划在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次请谁写“序”呢?当然是先生最好,他对我写的这些人最熟悉,对我也最了解,而且他在学术界又有很高的威望。但考虑到先生的视力已相当差,我不忍心打扰他。考虑许久,我终于将该书的内容向先生作了个较全面的介绍,有重点地给先生读了一部分。先生构思之后,口述让他的学生、山师大中文系魏建教授执笔整理。8月中旬,我就收到了“序言”,题目是《让真情长留人间———序张杰著〈翘首东海忆故人>》。先生写道:
  “张杰是用眼泪甚至是用生命写成的,这些文章是友情的结晶,是心血的结晶,它凝聚了人间的真善美,让美好的真情永驻人间。”
  我手摩“序言”,沉思良久。80岁高龄的先生,依然这么认真地对待一篇“序言”,令我感激不尽。我在书的“后记”中写下:
  “我的老师孙昌熙教授,过去曾多次为我的著作撰写序言,给予我不少的鼓励和支持。现在他已年过八旬,为奖掖后进仍然不遗余力;只是由于他的视力很差,已不能执笔为文,不得已本书的序言只能由他口述,由他的学生魏建教授笔录了。”


  改革开放以来,先生以极大的政治热情投入到学术研究中去。


  孙昌熙先生从青年时代起,立志研究鲁迅,以学习、发扬鲁迅的光荣传统作为终生之事业。他为人正派,爱憎分明,曾担任山东省人大代表、济南市人大代表、山东省鲁迅研究学会会长、山东大学图书馆馆长等职。他曾被评为优秀教师和模范党员。
  孙先生先后完成了《鲁迅文艺思想新探》《鲁迅“小说史学”新探》等学术专著,主编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小说史》等教材,发表了不少富有开拓性和创新精神的文艺论文,如《鲁迅的比较文学观及其研治古典文学的成就》一文,就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评价。
  从青年时代,孙先生就踏上了文艺的征途。他是一位有成就的作家,一位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学养深厚、视野开阔的著名学者。他在文艺界、教育界、学术界享有盛誉,受到学生们的爱戴。
  在“文革”期间,孙先生的眼睛被创伤,造成了青光眼疾患。开始时是眼压升高,后来视力逐步减退,阅读和写作不得不借助于放大镜,到最后连出门走路都看不清,以至于完全失明。
  面对眼疾,先生焦虑万分。我经常去劝慰,拿着病历先后到解放军88医院和泰山医学院等向眼科专家请教,咨询是否可以做手术?哪怕视力恢复到0.1度也好啊。我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样的——不能做手术。我们都非常失望。
  先生晚年,经济拮据。师母原在机关工作,“文革”前她响应号召辞职回家。她身体多病,生活费、医疗费全部自理。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他的全家才“集资”买了台电冰箱,连一部电话也安不起。我把这个情况反映给时任山大副校长的乔幼梅教授,她对先生深表同情,学校终于给先生安上电话。
  1994年春天,先生患肺癌住院,但他当时并不知道真实病情。魏建告诉我,先生的家人和他的学生商量,因先生年事已高,以采取保守疗法为好。我带着照相机赶到医院,魏建给我们照了一张合影。这是我和先生最后的一张合影,我一直珍藏着。此后,我每过一段时间,就去济南看望先生,或电话问候。
  1998年9月20日,我突然接到先生于9月18日逝世的讣告。我立即赶往济南,眼含热泪向我的恩师作最后的告别。归途中我不能自己,思绪万千……孙先生非常尊敬他的老师,晚年还怀着深情写了回忆杨振声、朱自清等恩师的文章。先生十分珍惜友情,他和刘泮溪先生是同学、同事和挚友,他们几十年情同手足,亲如家人。先生也爱护学生,对弟子是一片真诚,“和蔼若朋友然”。弟子每有所求,他总是慷慨相助,鼎力支持。
  我记得,先生在谈到诗人高兰时曾说过:“纵观诗人的一生,在其生活中,尽管有过生活的花朵,也有过甜蜜的短暂,但崎岖或坎坷,则是其生活的主调”。我想此话对于先生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者系山东大学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