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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大学 - 《河南大学报》

童年落花

作者:杨佳音    
2024-03-15     浏览(170)     (0)

文章描述了作者在故乡的老宅中照顾梨树的故事,梨树陪伴作者成长,但最终被砍掉。作者回忆起与梨树共度的时光,感慨万千。


故乡的老宅中有一片园圃,暴露在四季的光雨之下,如今簇簇杂草生得野蛮昂扬。久远的日光倾泻,尘埃游舞之下,静生着一座树桩,截面灰暗皱裂,年轮也模糊,却依旧有倔强的绿芽从树皮的裂纹中挤出脑袋,向阳生长。生命流转,但也生生不息。

家人劳作,哥哥先我上学,幼时的我常孤零一人。我蹦跳着自娱自乐,听“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落满家中每个角落。乡中风明气清,我便迎着蓝天白云欢笑着在园圃中追蝴蝶。湛蓝的幕布中,它黄澄澄的翅膀翩然,漂亮得像颗星星。我伸长胳膊去够,浑然不觉满身的泥泞与脚下七零八落的蔬果幼苗。

在撅着嘴泪汪汪地挨了训斥后,母亲拍拍我的头,牵着我走进园圃。我蹲在一边,看母亲扎起长发拾掇田中狼藉,动作麻利又轻柔。蔫巴的死苗被收拾在一边,我偷偷伸手捻它柔软的叶,缩起脖子,也蔫巴了。“妞妞,抬头,看这是什么?”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我疑惑地抬头,看见母亲双手扶着一棵树苗。它细细的、高高的,褐色的树皮上沾着泥土,枝桠上的片片圆叶簇拥在一起摇头晃脑,盎然的绿意在阳光下生机勃发。“这是妞妞的小树,”母亲看我呆呆地张着嘴不说话,笑着补充:“妞妞好好照顾它,喂它喝水,陪它长高好不好?”我咽了咽口水,“我的……小树?”她笑着点头,我一下子被喜悦灌满,手舞足蹈地围着小树打转,咯咯地笑:“我的小树!我的小树!”

给小树喂水赋予了我一种庄重的使命感,我不再乱跑,整日坐在板凳上看小树,踮着脚小心地摸摸戳戳。小树比我高,我看不出来它有没有长,就整日不厌其烦地问父母。在我一次又一次的询问下,母亲叹口气,放下筷子,认真地对我说:“小树是跟妞妞一起长大的哦,妞妞好好吃饭长身体,小树就会长高了。”“唉?哦……”我看了看眼前碗里的剩饭,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感,便一鼓作气端起碗嚼吧嚼吧把饭都咽了下去。后来,我在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长不高之后,便不再整日凑到小树跟前,心头的热情也消了大半。

一日,毫无预兆地,爸爸抱回家一只小狗,小狗在纸箱里汪汪叫着撒欢。我扒着箱子瞅它,小狗通身黑色,四只小爪穿着白袜子,皮毛光亮,叫得精神奕奕,是只神气的小土狗。“小黑!”我大声叫它,它汪汪地应我,我把它抱进怀里,兴奋地直跺脚:“你叫小黑!”我看着它棕亮的圆圆的瞳仁,觉得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看不出小树有没有长高,但我确实是长高了。小黑也长大了,仍是颠颠晃着耳朵跟着我跑。早上校车到了,它就打着圈看我上车。我从车窗望去,看着小黑狗渐渐变成了小黑点。等我踩着夕阳从车上下来,它就冲出来疯狂摇尾巴向我撒欢。我们踩着落叶奔回家,不管谁先到,家人的爱意都会毫不吝啬地拂去满身秋凉。

小黑死了。母亲说是被车轧死的。一瞬间我仿佛呼吸都静止了,记忆也断了带,一幕幕变得闪烁又模糊。小狗四肢僵硬,身体中段深深扁下去。我似乎能听见闷闷的碰撞声与狗的呜咽。我没看到鲜血,可能因为小黑的皮毛黑亮,像它小时候一样。母亲把小黑从马路上带回家,又把它安置到了我们家门前的一条山沟中。母亲说那不是山沟,是小河,是她儿时淌过的最美的河。但我看不见河面上粼粼的金波,我只见着沟里的枯叶、垃圾与小狗的尸体。

偶尔下了学,哥哥会牵着我徒步走回家。从市镇到家连通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柏油路,其上车辆呼啸而过,我们靠着马路边小步小步地走。寒风凛凛,鸟儿的鸣叫湮没在阴云中。除了油亮干净的马路,四周一片荒芜。黄土地从马路的侧边蔓延出一道道起伏的沟壑。我茫然四望,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尖尖突兀地闯入视野,我定睛去瞧,竟是一座茅屋。小屋是用泥土糊的墙身,茅草铺满屋顶,像是从黄土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哥哥脚下一拐,我压着心里的奇怪亦步亦趋。当哥哥伸手叩响茅屋木门的时候,我屏住呼吸,心脏砰砰地跳。“吱呀———”门开了。

我好像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招呼我们坐到炕上,笑得眼尾扑开两把小扇子。小屋里只有一个灯泡,懒洋洋地呼出昏黄的光亮,一些角落黑乎乎的,它也不去管。锈迹斑斑的烧水壶喷出白乎乎的蒸腾热气,让简陋的茅屋里漾起柔缓暖意。奶奶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糖水,我们咕咚咕咚喝下肚,甜意从唇齿一路流溢到了心腑。

就像茅屋尖尖突然闯入眼底一样,我脑海里关于糖水奶奶的记忆也戛然而止。当我长大后再路过那段马路,看到的就只剩新置的护栏和山沟中一片平坦光秃的黄土地。

小树真的长高了,比我长高得多得多。它长得枝繁叶茂,打下的荫凉能把我整个笼罩,还结出了浑圆的果实,大风一过,果子就扑通扑通地往下落。母亲拾了果子用清水洗净,放到热锅里闷蒸,等到浅黄的果皮变成了熟褐色,就关了火拎着果蒂把它放到瓷碗里,晾放一会儿后拿给我吃。我双手捧着温热的果子,一口咬下去,清甜的果汁溢了满嘴。母亲说这是蒸梨,清热润燥。我啃完了果子,丢掉细细的果核,才慢半拍地恍然:原来我的小树是棵梨树啊!今年春天错过了,等到来年,就能看到小树结的梨花了吧!一定会书里写的那样,像雪一样漂亮。

我没能看到来春的梨花。父亲运回好多砖瓦沙石,说家里要盖第二层楼了。梨树太高,碍事,要砍。盖楼是大事,家里人都很高兴。我红着眼眶在人群中打转,没人理睬。高大的树木轰然倾倒,簌簌的声音好像在悲鸣。昂扬向天空伸展的枝叶被狠狠摔在地上,被人碾踩。我鼻头发酸,不管不顾地趴到树桩上,身子蜷在臂弯中发颤,一呼一吸间,慢慢地,竟睡了过去。

二楼很快建好了,装了大大的窗户,显得分外空落。母亲牵了长长的一条麻绳,借着打进窗的光亮晒衣服。我每次小跑着从中穿过,柔顺的织物抚过脸颊,能嗅到太阳与梨花的味道。我穿过斑驳的光影,就好像穿过了时间,我躲进大大的衣柜,就好像藏入了童年。(作者系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