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捂着脑袋想了好久,始终记不起儿时母亲呼唤他乳名的声音。
“爷爷,您又在干啥? ”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 这是他的孙子,他记得。 少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教:“您是不是忘了,现在是在城里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得讲规矩。 ”一边说,一边手上动作不停,将老人留在地上的泥脚印拖了干净。
他看着这个熟悉的人, 却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陌生。 他对少年说:“我快不记得你了。 ”少年不把老人的话放在心上:“您无病无灾的,我一直都待在您身边,您还能把我忘了? ”
可没过多久,老人进了医院,他真的把人给忘了。不仅忘了最疼爱的孙子,连自己的闺女、儿子都记不得了。 明明忘记了许多事情,可老人口中一直念叨着“塌方,塌方”,像是在找什么。 他的家人急坏了,可他们之前住的那个小山村也没有哪里有塌方啊! 正当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老人好像又恢复了记忆,他开始讲起以前的事。
他的家乡叫做“他方”,方言念过来,是别的地方的意思。 他小时候没觉得那里有啥,等长大了一点,发现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么个小小的地方, 心里不免开始埋怨。 他方、他方地叫,咋不真塌了呢! 可每当这么想时,母亲便会隔着山头,开始喊他的小名:“细伢子! 细伢子! 你又躲在哪呢? 来干活了! ”但凡他回应的晚了点,他就会被母亲揪着耳朵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 本来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后来呢? 为啥爷爷你又到了另一个小山村里头了呢? ”少年坐在病床旁边,不解地看着他。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他恍惚间好像回到
了家乡,回到了那个完好无损的家乡。 那天他打完一背篓猪草,就躺在了草丛里休息,想着母亲还没来叫,他就先不着急。 那天的风吹在人身上,无比惬意,阳光是那么温暖,他就哪么躺在那里睡了一整天,睡梦中他恍惚觉得地在动, 可过了一阵子便没了动静, 他便没在意,继续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将打好的猪草背上,急急忙忙地往山那头的家里赶,郁闷地想着待会儿肯定要挨一顿打了。
可当他在山上往下看时,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家乡被埋在了一片紫土下。 有不少像他这样不在本村或是在离家远的地方干活的人, 回去看到这副情景,都吓得六神无主。 哭声、叫喊声环绕在他耳边,他急匆匆地往家赶,脚下却没了力气,跑了一路,摔了一路,鞋子早就掉了,手上膝盖上全是伤口。 看到被埋在土地下的房屋,张了张嘴想大声喊“娘”,声音没出来,眼泪先掉了下来。
他尝试着用手去刨,可不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哪怕指甲缝里挤满了泥巴,哪怕指甲盖被掀开来,他也没敢停下。 后来有同村的人发现他一身的伤,晕倒在了废墟旁,就把他带走了。
醒来的他忘了自己的过去, 同村的好心人看他还小就没告诉他发生的事情, 他也被小山村的一户没有子女的人家收养,有了新的家人,健健康康长大。 到后来,曾经的少年老去,成了一个慈祥的小老头。
少年听着老人讲完故事,安静地坐在病床旁边,他问:“爷爷,您要回家看看吗? ”
老人用那双不太清明的眼睛看着少年,摇了摇头,慢慢闭上了眼。
他方,塌方,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年少无知时的埋怨,一无所知时的失落,无所不知时的怀念。 他方渐远,归处何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