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日落总是不那么完整的。
它常攀在教室的黑板上,与窗格的树影一起斑驳着,蔓
延着。它拂过旷野,也高悬在城市的天空,飞鸟、蚂蚁、野草
和落叶都能公平地享有日落的余韵。
日落会记住很多事。记得住那个在竹凉席上看花的自
己,记得住那个在梨树下回头大笑的人,记得住一阵雨带走
叶子的一生,一场风又带走谁残烛的心。
它无垠地能盛下世上每个人的一生,我们在日落下一
不小心就走到生命的尽头。
写日落的时候,脑子里总想着从前的日落,金黄的,亦或
是粉红的。
还有多年前老家的火红色日落,我能在这漫漫日落中闻
见芳香。
我躺在竹凉席上,头顶就是天空,偶尔还有飞机飘过。日
落斜晖迷晕了窗,那锈迹斑驳折射出的五彩光斑,在暮色中
看起来是亮晶晶的。耳边是蝉鸣声声,推开铁窗,推开一片
日落,推开一片迷离。
窗外是一树梨花,或是北面山口吹来的晚风播下了它。
它长在塘边,青绿的池水养出青绿的叶。它与别的梨花不同,他的花蕊总是更绿一些,淡白色花瓣上点缀的绿,看起来就像是鲜活的生命。奶奶却时常去折它的侧枝,让它原本瘦骨嶙峋的枝干多几分娇弱。
我不理解奶奶,总是为此与奶奶生气,还因为“平白无故”被折掉的侧枝而伤心一段时日。
我试着制止奶奶,可她却回头大笑着对我说:“折断它的枝对它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次新生。”
火红的日落洒向奶奶鬓白的发丝、洒向她那微卷的肩领和皱巴巴的双手。落日的衬托下,我觉得她站在那就像是一幅美得惊艳的古典艺术画,那又如何,“坏心肠”的人总而言之都是不美的,落日晕染的功劳罢了。
我还是不理解这在我看来些许“病态”的审美,却又将它所受的伤归于美。
秋已去,奶奶又将收来的梨枝劈成条,堆进墙角小灶上,又将地上散下的小屑,轻轻聚拢,堆进梨树下。她是既伤树又护树的,那时的我并不懂。
冬来夏去,梨花仍在长,来年夏,它又长出新枝。
春秋轮易,奶奶不停地折,它不停地长。我躺在凉席享受西山的日落,看着她们俩相斗的场景。两个生命仿佛日月,从此耗上。而奶奶一天天地老,梨树也一年年地折,竟不知何年月两个生命也会消逝。
奶奶似乎耕错了地,将田犁扎进手上、脸上,只将皱纹匆匆留下。
今年的树再也没有人来折,梨树却不见长枝。或许在它心中,劈在它枝上的利刃已落下,至此斩断了它的根。
窗外,塘中水流淌进小沟,流水潺潺,似流年,似岁月。青绿的干又抽出青绿的枝。它却不同往日,不再花心思去长那侧枝,而是直直地向上,直插云霄。
如奶奶所说,它已获新生。
门前流水声潺潺,我轻轻关窗,是哪年的落日余晖斜斜照在这窗上,我已不知所然,只知道这天的日落竟如多年前的那一天,是火红的色。依旧是那锈迹斑驳的窗,折射出五彩光斑,这一次,我竟被这刺眼的光闪出了泪花。
落日每下沉一步,那余晖就多照在我身上一寸。我躺在竹凉席上,傍晚的风摆弄着我发丝,抚摸着我脸庞,舒服极了。
夏日的傍晚,我就躺在那儿,有时望着远方的落日缓缓下沉,有时透过斑驳的窗,观赏那一树的青绿。没过多久,我便被这火红日落“包围”住了。一片片日落透过窗子,渗入我的肌肤,晕成一片火红,晕出迷离。
我忽然清晰地悟懂了奶奶,梨花香溢四野,奶奶已经悄悄随风而去,化成一片片火红的日落与我相拥。
我忽然发现,如此绝美的古典艺术画,竟不是那日落的功劳,是奶奶在树下折枝大笑的模样。
后来,我上了大学,虽离开了家乡,日落总还是一样的,便也没那么计较了。
那天上完课,和同学走出教室,火红的落日霎时环绕了整个校园。我忽然想起存留在心底的那幅古典画。“今晚的日落好美啊。”同学惊叹道。
我心底嘲笑同学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却也自嘲,在我看来,缺少了那样缓慢的、佝偻的、拿着枝干的背影,这样的日落总归是不完整的。
暮色将尽的时候,殊不知谁的一生也就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