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天气都很好。
我想,我是喜欢太阳的,明媚,生动。如果说雨下的景是意境深邃的泼墨画,那么太阳下的每一道风景,都是一幅幅原野新生的油彩画。
树影斑驳,是阳光落地的温柔。点点光影铺画在石路上,宛如豆蔻女子一般,俏皮可爱,随风晃动。我爱这光影,是视觉上的舒缓,不似骄阳刺眼。第一次爱上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儿时在家乡,夏天里,家门口有两棵大樟树,四季常绿,繁密茂盛,可御风霜,能挡烈日。丰收的时候,街坊邻居一起坐在下面择花生粒;无事的时候,三五人聚在树荫下打纸牌,用小木棍子做钱,散场结账,妇女们玩点小钱,图个消遣;落日的时候,外婆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光晕落在她爬满皱纹的脸上,落在她痕刻如木的眉间,像一幅深沉的油画。
有时把竹床搬出来,我们那里都叫“凉床”,用竹子编制的,最是凉爽。躺在上面,树叶层次相叠,透过缝隙,可以睁眼看到太阳的美。那时候觉得太阳看着好大好大,光圈晕绕着发出刺眼的光芒,遥不可及;又很小很小,好像抬手便能握住。有时候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看着看着便入睡了,做了一个星球梦。蝉声渐次响起,风起婆娑,这是一幅静谧美好的油彩画。如果我再次看到这样一幅画,或许会泪流满面,心里落空一块,像永久失去了什么。
但那个时候,我不懂那幅画的美,只觉得舒适。我真正认识到这种美的时候,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有一条银杏路,春天的时候绿意盎然。树高,干瘦,没有那么茂密,落地的光影更大。我喜欢银杏路,有时候去超市买东西,我不愿走直径,更愿意多绕一点,也要走走银杏路。春日里,一定要去感受银杏路的明亮。有时候,我在长椅上坐着,闭眼,静下心感受微风轻轻拂过,跳动的心,会在这个过程中染上千万种颜色,落笔成画,春景熙熙。于是你开始期待秋天的到来,秋天的银杏路,能治愈一整个秋季的郁。满地金黄般的银杏叶,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铺成了梦。梦的底色便是金色吧,会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酿成一幅灿烂明亮的油彩画。
但其实,人生并没有那么多的诗意,明写春诗的日子就像桃花,花期很短。更多的日子,是忙碌,是充实。因此我更喜欢太阳烘烤田野的风景,喜欢那种不加任何修饰的曝晒,喜欢稻穗累累,成熟的黄色与太阳交相辉映。那是原野的油彩画,自然纯洁,真诚热烈。
正如白居易所说,田家确实是少闲月的。四月里播种,六月里滋养,八月里丰收。我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播种的时候,种花生种豆子,种玉米种西瓜,插秧除草施肥,家里人无不夸我一句“干活利索”,这是对做农活的人来说最好的评价,甚至有时候大伯家忙不过来要我去帮忙。
秋天的时候,要去收玉米、打豆子、择花生。开学前要去割稻谷,手握镰刀,弯下腰,一茬一茬地割,千万少直身,会更累。每次回家,我都会抱怨说腰痛,父母说:“小孩子哪里有腰?”或许,长年累月下地干活的人才会有腰吧,就像那些老人,被扁担压住的身子,对土地弯下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七八月的太阳毒辣,养在“深闺”的孩子容易被晒脱皮甚至晒伤中暑,而我顶多被晒黑。爸爸总是带着我四五点起来,说趁着凉快下地,多打些稻谷,不至于大中午曝晒。
天灰蒙蒙,还没破晓,等下了田,初升的太阳便拨开云雾,慢慢地爬到山顶。清晨的露珠湿了裤脚,我却不敢挽起来,否则沾了谷物,回去异常痒人。等太阳从一边脸移到另一边脸时,我便能张望着妹妹送饭过来,好趁着吃饭休息一会儿,那个时候哪有什么低血糖?那个时候我也不能有低血糖。在我的印象里,家里早上都是吃饭的,因为要干好半天活,等到吃午饭都是一两点最热的时候了,不像现在的早餐是吃面吃包子花样百出。吃了饭,喝口水,稍作休息便要继续下田,一亩多的田地,一天要打完,我家里有三亩六分。我深知太阳下的汗水,流进眼睛会辣,掉进嘴里会咸,落在稻田里,是肥。
后来外出求学,慢慢地也帮衬不上农活了。家乡种地的也越来越少了,更何况到处都修好了水泥路,收割机畅通无阻,也用不上小时候的蛮力。只是有时候放暑假回家,我还是喜欢走在那阡陌之间,偶尔也会看到金黄里藏着弯下的腰,好像独在天地之间,印在黄昏里,成了一幅渐渐消失的油彩画……
近几日天气都很好,我总是梦到故乡,梦到那一幅幅渐渐褪色的油彩画。我想,没有人能再画出那些油彩画了,有的话,应该也在太阳下,应该也要爱着太阳,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