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过三闾而涕盈西逝,读一品而香爇南丰。画龙片甲,难点神睛 ;拾凤半毛,深惭鸾手。呜呼!丹忱不泯,常骑文豹以朝天 ;青史无私,谁作神羊而触邪。”点校完刘瑞璋所撰唐树义《梦砚斋遗稿后序》,长吁一口气,我将电子版发给老同学、任某文联主席的Z,请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对方答称,还有点问题。明天我全天开会,后天抽空改一下。”
这个回答既在意料之外,亦在意料之中。意外的是自己已反复校勘,还找到了The Commercial Press出版的《梦砚斋遗稿》(简体横排,后文简称CP版)来比较,自以为已无失误,然而想起沈括在《梦溪笔谈》记载北宋宋绶校书经历,又觉有问题亦在所难免。宋绶藏书万余卷,“亲自校雠,博通经史百家”,但有时校了三四次,书中还有脱漏错误之处,于是感慨道 :“校书如扫尘,一面扫,一面生。”此语后来成为从事校对工作者常常引用的名言,可见书稿校勘之不易。
古籍文献繁体竖排人工书写,稍不注意便会出现错字、漏字或衍字 ;如是在竹简上刻写,还会发生断简、缺简、错简等。后人在阅读时,也会出现断句错误或是误读情况,因此古籍的校勘非常重要。
校勘的原则,清代段玉裁概括为两句话 :“校异同、校是非。”“校异同”又叫作“死校”,指“照本改字,不讹不漏”,即严格忠于原稿,保证与原始文献无差别。”“校是非”又叫作“活校”,段氏指出,“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也;定其是非之难。是非有二 :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即对著书者所撰之稿本、所言之义理进行审慎分析与合理判断,明其是而辨其非,存其正而勘其误。负责任的校者往往更注重这种“活校”,会在原稿旁注明“疑衍某字”“疑脱某字”“疑为某字之误”等字样。
校勘的主要方法,陈垣在《校勘学释例》中介绍了对校、本校、他校和理校四种。其中,理校法是根据义理而非版本等文字材料依据,此种校法最不易也最体现水平,“遇无古本可据,或数本互异,而无所适从之时,则须用此法”。当年孔子弟子子夏去晋国,途经卫国,听到有人读史志道 :“晋师伐秦,三豕渡河。”子夏一听就觉得不对,“三豕渡河”不仅不合情理,更与晋师伐秦毫无关联,认为“三豕”应为“己亥”之误,因为“己”与“三”、“亥”与“豕”字形相近。这里子夏用的即可算理校法,不必查找古书印证,凭义理即可推断正误。随后那人请教晋国史官,史官核实确定是“己亥渡河”,用的则是他校法,即以他书校本书,“凡其书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书校之 ;有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书校之,其史料有为同时之书所并载者,可以同时之书校之”。
而对于校勘过程,当代学者季忠平则有一个有趣的比喻,说是校勘犹如破案,校勘者要有侦探能力。他认为,“任何的校改,除了具备必要的主观的逻辑推理之外,还应该尽量提供客观的证据”,为了避免校改结果不符合实际情况,校勘者判定文字讹误时“应该充分运用所有的校法,结合主、客观两个方面作出令人信服的论证”。比如文字误写,就如同一起伪装诈骗案,校勘者的职责就是掀开迷雾,找出问题,揭露罪犯的真实身份。能否破案,取决于该侦探发现与推理的能力,譬如侦破方法运用是否得当、考察是否细致、推论是否合理,等等。王念孙、段玉裁、钱大昕、黄侃等便是这样的神探名探。
因参与《遵义艺文志》的编写,点校书中收录的诸篇序跋时,不惟加深了对遵义历史文化的了解,也逐渐对“校勘犹如破案”有了真切体会。《艺文志》采取“以年系人、以人系书”的编排方式介绍作者及其著述,除著录书籍名称、卷次、版本、成书或出版时间、内容提要、存佚情况外,还附录该书之序跋。如晚清名宦、遵义乡贤唐树义的《梦砚斋遗稿》,系其所撰奏疏、信函、诗文的合集,由黄彭年编次,后辗转流入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唐氏后人曾特地前往哈佛大学复印了一份带回贵阳。书稿现藏于省博物馆,遵义丛书》“集部”收入其影印本。《艺文志》除对唐树义及其著述进行介绍,还附录王柏心、萧光远、黄辅辰、刘瑞璋等人所撰《梦砚斋遗稿》序跋,以刘文最为奥衍,便如Z所吐槽 :“这个华阳刘瑞璋不知何许人也,堆砌那么多典故,用那么多生僻字!”但不管“作案者”如何故布疑云,“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如第二段中“早歲賓興起家赤緊王尊立水倒拽狂瀾”,CP版断为“早岁宾兴起家,赤紧王尊,立水倒拽狂澜”,应当是没有弄清楚王尊是东汉时期的水利专家,否则不至于找不到破案线索 :“早岁宾兴,起家赤紧。王尊立水,倒拽狂澜,……”
又如“發水衡以開蛙竈比靑州築舍之功多肥舄鹵而瀹鴻陂笑王景墕流之法小”,原稿中“鹵”有污迹,且书写为上边一个“上”,下边“凵”内一个“必”,一时难以辨析,断句也遇到障碍。后来知悉是“鹵”即“卤”的异体字,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疑犯用了易容术。接下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卤”即土地硗薄贫瘠,“发水衡以开蛙灶,比青州筑舍之功多;肥乌卤而沦鸿陂,笑王景墕流之法小”,盛赞唐树义消除水患,功超筑蓄水之窖的伯益 ;治理陂塘,胜过创墕流之法的王景。CP版断为“发水衡以开蛙灶,比青州筑舍之功,多肥乌卤而沦鸿陂,笑王景墕流之法”,不仅对仗不工,且“小”字断入下一句,导致下句也有些不通了。
有点曲折的是“公悲歌咽水仗策乘風而問王濬之樓船小航恰受選楚弓於武庫大羽金”。“小”“大”出现,通常是对仗着用,可“王浚之楼船小,楚弓于武库大”是啥意思?反复点校,后来发现是将原稿扫描转换成文档时漏掉了一个“无”字,这下相当于抓到了一个漏网疑犯,还不束手就擒?我以手叩额欣然展颜,朱笔一挥就此定谳——“公悲歌咽水,仗策乘风,而问王濬之楼船,小航恰受 ;选楚弓于武库,大羽无金。”
在点校黄辅辰的序时,将“知予貧不能聚書一日率奚童負書十數麓纍纍置儿上爲言披誦”几句断下来,“纍纍置儿上”始终觉不通,分析的结果,是“儿”疑为“几”之误。查出一个误字,好比为一个无辜顶包的犯罪嫌疑人平反昭雪,将逃逸的真凶缉拿归案,也是颇为欣喜的。呵呵,难怪陈继儒将“校书”与焚香、试茶、洗砚、鼓琴等并列为自己独享的人生诸乐。
如此循迹溯源抽丝剥茧且圈且点,端的乐趣无穷。绠短汲深,当然也有疏忽之处,所以才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番对话。陈继儒也在《岩栖幽事》中称 :“余得古书,校过付抄,抄后复校,校过付刻,刻后复校,校过即印,印后复校,然鲁鱼帝虎百有二三。”古籍校勘的确难免差错,要达到清代吴云所说“名论纵横直跋扈,异书检校不藏鱼”谈何容易!但如校勘时拒绝“杀书头”,多法并用,勤于查证,动用自己的little grey cells审慎推理,然则假以时日,你也可以拥有夏洛克、波洛、杜宾或是马普尔小姐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