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方面,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巨鳌莫载三山去,吾欲蓬莱顶上行”([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之八,北京:中华书局,1977,第 448页);一方面,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太白全集》卷之三,第 216 页)。这不禁令我们疑惑:在进与退之间,李白到底作何选择?本文通过详实的文献排比,清晰明了地表达了如下见解:李白成长的玄宗时代,道家、道教繁荣。李白早年与东严子之隐逸就带有欲以道术之士的身份来培植声名的味道,州举有道不应’属实,但追求更为高远的理想是真。从某种意义上讲,隐逸实际上是李白为了实现人生抱负所采取的一种积极的手段。在李白看来,作为仕进手段的隐逸和功成之后的退隐是不一样的,其内在逻辑顺序是:隐逸以待时机———实现功成理想———功成而后退隐。因此,李白瞧不起那些迂腐的儒生以及为隐逸而隐逸之辈,对鲁仲连、商山四皓等功成身退的榜样人物给予了热情的歌颂。”观点正确,角度新颖,分析透彻,持之有据。文章作者是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5 级毕业生,现工作于州摩泸管理局,其笔耕不辍的钻研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李白对自己青少年时代在蜀中的生活经历有如下回忆:“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 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 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 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又前礼部尙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 因谓群寮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 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 ’四海明识,具知此谈。 ”(《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六,第 1246-1247 页)文中记述了李白隐岷山、州举有道不应以及被苏颋赞誉三件事。 岷山之阳,指的是大匡山(一名康山,亦名戴天山),在绵州彰明县北三十里,杜诗有“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句([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之十,北京:中华书局,1979,第 858 页)。
逸人东严子不详何人,杨慎《李太白诗题辞》谓“东严子,梓州盐亭人赵蕤”([明]杨慎撰,王大厚笺证:《升庵诗话新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 1180 页),不知何据。 赵蕤擅纵横术,有《长短经》传世。 然从上千奇禽呼之皆来取食于手掌的情形看,释东严子为道教信奉者似更为合理,因为这种能与鸟兽群处的人在道家看来是为得道者,而道教的宗教哲学基础则源自道家。李白成长的玄宗时代,道家、道教繁荣。 李白自言,“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五,第 1152 页),“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四,第 1104 页),其隐逸自然渗入了道家和神仙道教的元素。 结合被苏颋赞誉事,李白与东严子之隐逸就带有欲以道术之士的身份来培植声名的味道,“州举有道不应”属实,但追求更为高远的理想是真。
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隐逸实际上是李白为了实现人生抱负所采取的一种积极的手段,这在李白后来的几次实践中可以得到进一步证实。
一入长安之时,李白曾隐居终南山,《春归终南山松龙旧隐》《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赠卫尉张卿二首》等诗可证。 之所以有此经历,或与“终南捷径”有一定关系。 《新唐书》卢藏用传载:“子昂、贞固前死,藏用抚其孤有恩,人称能终始交。 始隐山中时,有意当世,人目为‘随驾隐士’。 晚乃徇权利,务为骄纵,素节尽矣。 司马承祯尝召至阙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曰:‘此中大有嘉处。 ’承祯徐曰:‘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 ’藏用惭。 ”([宋]欧阳修、[宋]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 4375 页)然而,终南山的经历不仅没有给李白带来仕宦的捷径,反而令其陷入困境。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其一云:“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 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李太白全集》卷之九,第 475 页)李白以管仲、乐毅自比,向驸马都尉、卫尉卿张垍求助,希望得到援引。 又其二云:“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 稷、卨和天人,阴阳乃骄蹇。 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巘。 欲往咫尺涂,遂成山川限。 潨潨奔溜闻,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 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 蟏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厨竈无青烟,刀机生绿藓。 投筯解鹔鹴,换酒醉北堂。 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 ”(《李太白全集》卷之九,第476 页)尽管隐居生活处境艰难,但李白追求的、渴望得到帮助的却是被赏识、被引荐,以实现“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的人生理想。
二入长安之前, 李白曾 “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5053 页)。 韩沔当为韩准,李白诗《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李太白全集》卷之十六,第 774 页)可证。 期间,李白还不时外出求仙访道。 《寄王屋山人孟大融》云:“我昔东海上,劳山飡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李太白全集》卷之十三,第 662 页)然而,李白的心境是复杂的。 《早秋赠裴十七仲堪》云:“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明主傥见收,烟霄路非赊。 ”(《李太白全集》卷之九,第 467 页)忘怀世事并非真意,李白对未来实际上充满了希望。
陈贻焮先生指出:“至于隐逸、求仙,本是出世的表现,似乎与干禄无关,但实际上却早已为士大夫所利用, 而成为另一类行之偶见奇效的‘登龙术’了。”(陈贻焮:《唐代某些知识分子隐逸求仙的政治目的———兼论李白的政治理想和从政途径》,《北京大学学报》 人文科学版,1961 年第 3 期)天宝元年(742)秋,唐玄宗下诏征召李白进京。 自东鲁奉诏入京时,李白即兴写下了《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安旗等笺注:《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15,第 404 页)诗人欣喜若狂,仰天大笑,兴奋至极,热烈至极,这也进一步说明李白隐逸的真正目的。
同时,在李白看来,作为仕进手段的隐逸和功成之后的退隐是不一样的。 《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云:“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 乃虬蟠龟息,遁乎此山。 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 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 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 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 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 安能飡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 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 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六,第 1225 页)这里,我们看出了一种清晰的逻辑顺序: 隐逸以待时机———实现功成理想———功成而后退隐。
因此,李白瞧不起那些迂腐的儒生以及为隐逸而隐逸之辈。 《嘲鲁儒》 云:“鲁叟谈 《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着远游履,首戴方山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五,第 1157 页)对于鲁仲连、商山四皓等功成身退的榜样人物,李白给予了热情的歌颂。 《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李太白全集》卷之二,第 101 页)又《商山四皓》云:“白发四老人,昂藏南山侧。 偃蹇松云间,冥翳不可识。 云窗拂青霭,石壁横翠色。 龙虎方战争,于焉自休息。秦人失金镜,汉祖升紫极。阴虹浊太阳,前星遂沦匿。 一行佐明两,欻起生羽翼。 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 窅冥合元化,茫昧信难测。飞声塞天衢,万古仰遗迹。”(《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二,第 103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