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是陈春成的首部小说集，共收录了九个故事。分别是：夜晚的潜水艇、竹峰寺、传彩笔、裁云记、酿酒师、《红楼梦》弥撒、李茵的湖、尺波和音乐家。九个故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瑰奇飘扬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秘密的通道：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云彩修剪站、铸剑与酿酒、铁幕下的萨克斯、蓝鲸内的演奏厅……关于藏匿与寻找、追捕与逃遁，种种无常中的一点确凿，烈日与深渊间的一小片清凉。陈春成的小说世界，是可供藏身的洞窟，悬浮于纸上的宫殿，航向往昔的潜艇。
余华评价此书说：“我非常喜欢《夜晚的潜水艇》，陈春成给了我一个惊喜。在NBA，他们对那些充满潜力的年轻球员有一个形容，天空才是他的极限，这话也可以用在陈春成的身上。他比较厉害的一点是，既飘逸又扎实，想象力非常丰富，写现实的部分又很扎实，转换和衔接都做得非常好，很老练的作品。我觉得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作家。”
这部书在未成集出版以前，我在微博和豆瓣上零零星星地读过一些片段，当时就被这文字背后所散发出的魅力折服，也感叹过其想象的瑰丽，但终于没有找来全篇读过。直到某天被好友强烈安利，才将这本书买来阅读，又一次和以往那些打动过我的片段重逢时我才醒悟：原来我早在知道陈春成其人及其文章以前，我们就已经通过文字见过面了。恰如《李茵的湖》里所说：我和他在“物质上毫无干系，各自安卧一隅，却通过文字的引力紧密地连接。”他也曾写过，当文字极尽精要、各得其所之时，它们便“自成一个对称且闭合的宇宙，光整圆融，什么也动摇不了。”翻动这本小书之时，恍若听见榫卯相扣、齿轮咬合，目睹圆满而自洽的宇宙皎然而出。我沉湎其中，心中缠绕着细如蛛丝、难以名状的心绪、感觉、记忆。它们飘瞥难留、沉睡已久，“像残破的瓷片，被他灵巧地拾捡起来，合拢成一只圆满的碗”。
在这九个故事中，最打动我的是第一篇也是本集的名称———《夜晚的潜水艇》。我反复沉溺在那一行行文字间，连连惊叹故事内核的浪漫与充满想象。或许是因为我在其中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想成为却无法成为的我自己。在这个匆忙的时代，大部分人都被桎梏在庸俗的现实中，为琐碎的烦恼所困扰，为未来的未来所焦虑。同时，大量无用的信息又铺天盖地地袭来，充塞着我们的大脑，在这个过程中，关于世界以及宇宙的浪漫想象都被挤了出去，我们也被迫“沦为”了社会规训中的“正常人”，从而失去了对世界奇幻和浪漫的感知。
在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中，主人公陈透纳年少时便是一个想象力丰富且充沛的人。当他接触到外界信息时，他的大脑就“像伸出了万千条藤蔓，遇到什么就缠上去，缠得密密实实的，还要在上面旋转着开出一朵花”，并且经过刻意的训练和实践，他甚至得出了“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的结论。当幻想足够逼真，也许就成了另一种现实。后来他在想象中创造了一艘潜水艇，每天晚上驾驶着它在海洋里航行冒险。这一想象活动不知不觉间就进行了三年，直到高三某天晚上他被父母约谈，才恍然发现以往那些漂浮在他宇宙之外的“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等概念在父母逐渐老去的现实面前已经像“灼热的陨石”一般坠落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与正常人所谓的现实世界脱离太远。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做出的选择是使自己尽快摆脱那过盛的想象力。于是他幻想将所有想象力汇集在大脑，并使它们像一个气球一样飘离。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以往看不进去的书和听不进去的课都被全盘吸收。后来的事不值一提，他顺利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找到了工作并结了婚，按照社会所规训的模板生活下去。步入社会后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他再想试着回味一下以往瑰丽的梦境时，却无奈地发觉那枝想象的玫瑰已经被他亲手折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命力。
创造者耽溺于自己的创造，这似乎是陈春成特别钟爱的题材。他赋予笔下人物浩瀚的创造力。创造是纯粹精神性的，是无中生有的。它在人物的脑袋里发端，通过神秘的机制，绵延到现实之中；不需借助任何实在的物料，小可以化水为酒、将黑夜冶炼为神剑；大可以扭转历史、改写现实，以至于创造一个遗世独立、完美自足的宇宙。
我始终觉得想象力丰富的人身上有一种魔力，他们眼中的世界更加绮丽、更加精彩、更加浪漫。哪怕和大部分人一样会被尘俗世事所扰，他们仍然有一个世界可供自己栖息。所以当我读完整个故事，我为陈透纳最终失去了他的想象力而惋惜，同时也为自己感慨：我丝毫不怀疑自己以后也会为了生活而焦头烂额，但我希望目前这种勇猛精进、为了热爱和理想全力以赴的状态能长久地保持下去，哪怕若干年后，这种热情只残存了一丝一毫。当繁华落尽，希望我们心里仍留有花开时的盛景、仍存在花开时的声音。希望每一个少年或者过期的少年都能在星空、大海、田野、森林里找到遗失在梦中的潜水艇，在每一个夜晚都能恣情遨游、随波摇曳。唯有内心的自由和热爱馈赠我们真正的未来，终有一日它将穿透万物，万物也将归于虚无，我们将和自己的热爱，一起勇敢地化为灰烬。
“凡是曾在这时代里失落过的人，都将从这本书里寻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置。”贾行家评价此书时曾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