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上小学之前,我一直住在老院儿里,那是一个美丽的庭院。院子里种着花,也种着葡萄树。顺着搭起来的木架子,嫩绿的葡萄叶蜿蜒曲折地向上攀爬着,倔强地铺满整个木架,给没有风扇、空调的童年带来丝丝凉意。那葡萄树在春末开出一串串的小花,夏季时结出一串串绿葡萄。在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的盼望中,我用热切的眼神看着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葡萄在微风中摇晃个不停。至于花呢,种类可就多了,有比我还高的月季,一整个春天都绚丽地绽放,那碗口大的花朵挂在枝头,一朵挨着一朵,仿佛五六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热闹极了。还有七点半这种花,如今的我已经记不清它的学名是什么,脑海中却依然顽强地记着盛夏的傍晚时分,年幼的我端着饭碗、坐在马扎上,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饭菜,心全放在了花上,固执地等待七点半的钟声响起,只为看一下它到底是不是七点半开花。伴着钟声的响起,花儿慢慢地舒展开,灿烂绽放了。一朵,两朵,三朵,五六朵,深绿的枝丫上瞬间光彩夺目。这是盛夏时节最绚丽的花儿,开在金色的泥土上,热烈地绽放着。
小时候的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住在东屋,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摆着两张床,留下不多的空儿放些杂物。房间虽然不大,却有着一扇大大的窗户,所以白天的时候,房间里阳光很是充足。到了晚上关灯休息后,若是好天,妈妈便会拉开窗帘,让如水的月光倾洒进房间里,落在窗台上、床上,房间中的每一个物件上,也静静地落在我们每一个人充满遐想的脸上。夏天的晚上,东屋有些许闷热,爸爸会在院里的青石板上铺上凉席,点上艾草绳,和妈妈一起为弟弟和我扇着蒲扇,天上那璀璨的星河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伴着我们入睡。
西屋住着还没有出嫁的姑姑,平时爸爸、妈妈上班,都是姑姑看着弟弟和我。姑姑去挑水,两只装满水的桶伴着姑姑的走动,一晃一晃,水却一点儿也洒不出来。跟屁虫一样的我,忍不住向水桶伸出了沾满泥巴的小手,只一瞬间,清澈的水变得浑浊。很自然,我也得到了姑姑“赏赐”的一水舀子。村里放电影的时候,姑姑会带着我一起去,遇到不喜欢看的影片,我便拿着马扎往家里跑。村里没有路灯,掌灯的人家也不多,巷子是黝黑且静谧的,年幼的我一边往老院儿跑,一边扭头看着身后,只有那长长的影子伴着,心怦怦直跳。
泥土夯筑的老宅里还住着爷爷、奶奶,老院儿里住的人不少,却不嘈乱。爷爷是个勤快人,退休以后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扎了鸡圈,养着十来只毛绒绒的小鸡,一顿一顿的小脑袋啄食着洒在地面上的小米。小鸡渐渐地长大了,有脾气暴躁的大公鸡,头顶着红红的冠子,趾高气扬地在鸡圈中走来走去;温和的母鸡静静地蹲在窝里,下完蛋咯咯咯地叫着离开。爷爷会掏出还带温热的鸡蛋,给我和弟弟沏成香香的鸡蛋茶,浓浓的香油萦绕在鼻尖,一直未曾散去。奶奶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我的记忆中竟然找不到奶奶的相貌了,只是记得听三奶奶她们说到奶奶生的病有时候会很疼,隔着后墙都能听到奶奶痛苦的声音。我只记住了一声又一声的“疼”,却在时间的道路上忘了奶奶的相貌。
后来,我去上学了,离开了老院儿。再后来,老院子被卖了,拆了,重新盖了新房子。可我知道,老院儿是不会消失的,那里有春天和姑姑一起撸榆钱的甜香,有夏天雨后在门口水沟戏水的欢快,有秋天和姑姑一起摊煎饼的麦香,还有冬天点燃炉子时红彤彤的焰火。
念书的时候,读到苏轼的一首诗,叫《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来相送。”有人说这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巧妙地蕴含了苏轼内心的郁闷之情。可我觉得这就是一首再简单不过的日常小诗,扫不掉的是花影,而太阳与月亮留下永不散去的花影,其实就是时光,不管它逝去多少年,总会把最美的花影留在你我心间,就像那遥远的老院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