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汪曾祺,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他恬淡、洒脱的文字与他笔下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乡世界”。其在1980年发表的《受戒》一文,是这种诗化风格的典型作品,后续在1981年发表的《大淖记事》更是对《受戒》的一次风格和主题上的延续。这两部作品毫无疑问地确定了在诸多读者眼里,汪曾祺的个人形象以及他的写作风格,即为人乐观向上,文字质朴温和。然而我们在探讨这两篇温暖、美丽又纯洁的篇章时,一定不能忘记当时的汪曾祺曾经历过什么。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值百废待兴之际,过往数十年的种种磨难,给多数文人墨客留下了难以泯没的痛苦印记,因此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为代表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感伤”,成为了当时文坛之风的代名词。汪曾祺在过去的生命中也遭受了这些过量的苦难,但是“感伤”没有成为他所有文字的底色。并非是他逃避苦难,毕竟这几乎是所有文人逃不掉、躲不开的心结,而是他以一种从容地心境,自苦难中生长,盛开出一朵属于自己的清水芙蓉。
初读《受戒》,只觉得很美很美,它与当时的现实世界形成了强烈对比,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是人性异化的“拨乱反正”,它寄托了汪公对时下未来的美好展望。
相较于《受戒》美好得让人如痴如醉,甚至觉得遥不可及,《大淖记事》则展现了不一样的风情。它虽不同于《受戒》是个有名有姓的世界,而处于匿名的状态,且地名奇怪,全县没有几个人认识这个“淖”字,说是元朝留下来的,但在元朝之前有没有,叫什么,也无从考察。可就是这个看似无根的世界,却让我觉得它更加真实并有迹可循。
《大淖记事》的前三节记淖边风情,到第四节才着重写人,讲述十一子和巧云的爱情故事。有学者曾言《大淖记事》“对大淖风俗铺述过多,进入情节较慢,前后篇幅的安排,使人略有失重之感。”然而在我看来,前三节对大淖风情的描写非但没有失重,反而是恰到好处地由景及人,体现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理念。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人和事,纵是写淖边风情,也是符合《大淖记事》这个主题的。在前三节里,汪公以淖水为中心,用空间顺序来描述岸边风景,同时用一沟、二沟、三垛、马棚湾、兴化等真实地名使这个匿名世界牢牢扎根于现实;那些从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卖山里红的、卖熟藕的,从宝应来卖眼镜的、杭州来卖天竺筷的,又以各自明确的来地和职业,准确地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前现代市井生活”。比起《受戒》中饱含浪漫色彩、美好到不真实的世外桃源,《大淖记事》则留下了很多现世的痕迹。在这个匿名世界里,每一个景、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甚至于随意抓起淖边的一个人或物,细细捋过它的根须,都能娓娓道来另一个大淖往事。这是大淖独有的浪漫与写实交织的产物。
同样是写两个少男少女的爱情故事,十一子和巧云的爱恋没有如明海和小英子一般顺遂,反而遇到了后者所没有经历过的苦难。例如巧云被刘号长破了身,十一子被保安队暴打,好心的过路人认为这倒真是两只鸳鸯,可是不配对……索性文章的基调没有因为这些苦难而增添悲伤的气息,温和的汪公也没有刻薄地揭露和凌厉地指责,而是从苦难中滋养出温柔而强大的韧性力量,将各种苦难一一击碎,从容优雅地渡过。巧云被破身后并没有要死要活,而是更加坚定了要和十一子在一起的念头;指使保安队殴打十一子的刘号长,在二十锡匠的“顶香请愿”下,被驱逐出大淖;不被人看好的巧云和十一子最终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万幸所有磨难都得到了圆满。
当我看到《大淖记事》的结尾,看到巧云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时,我突然想起了《边城》里的翠翠,那个和巧云一样单纯美丽的姑娘。在故事的结尾,白塔得以重建,翠翠却等不来她的傩送。她痴痴地想着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
初读汪曾祺的人都会觉得他的文字和沈从文十分相似,都是充满了诗化色彩,一字一句都沾满了温情、恬淡。确实,师从沈从文的汪曾祺,在其文学道路上受到前者的影响很大,他们都迎接过苦难,在苦难中寻找、洞察、看待人性。但是我认为在面对苦难时,他们又是不一样的。汪公的作品除去了一点的感伤和火气,拔除桎梏,远离了纷扰。他平和的面对苦难,在苦难中生长出坚强力量,这力量丰润、坚韧、柔中有刚,然后带着这股强大力量来击碎苦难。他并非盲目乐观,忽视苦难,而是在洞悉人性后,依旧自信地接受苦难。所以,巧云和十一子会在未来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而傩送的归来却遥遥无期。
通过阅读《大淖记事》,我看到了汪公身上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这也是我在他身上得到的最大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