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年仅44岁的表弟淦平赴“西天取经”已有数月。他的英年早去是我心底恒久的痛。我实在不愿意用那个字眼描述他的永不归来,毕竟,他还太年轻!淦平这一辈子,除去童年时期他母亲尚在以及恋爱成家那几年,余生压根就没过过几天清爽日子。
淦平是我细舅的大崽。笃信“八字”的细舅给很多人看过八字,自己的八字却是一地鸡毛。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大部分人家尚未摆脱贫困。淦平才几岁的当口,细舅妈便因病撇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不善打理家庭的鳏夫细舅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崽伢子和年逾八旬的老父亲一起过日子,家中窘况可想而知。表弟淦平很懂事,初中毕业后便跟着村人到韶关打工挣钱去了。经过几年的艰苦打拼,淦平靠着自己的聪明才干和精湛泥水手艺攒了一点辛苦钱。他娶了妻,生了女儿菲菲。自立户头后又翻修房子,添置家俬,小日子逐渐丰润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淦平莫名其妙地患上了银屑病。开始大家都没把他这病当一回事,以为看一看医生、吃点药就会好。但事情完全出乎大家意料,这银屑病如恶魔附体般缠上淦平,从此摆脱不开,而且一“缠”就是整整二十四年!罹患银屑怪病的淦平表弟全身皮肤像白色鳞片状异常翻起,奇痒难耐,逼得他总要忍不住在身上各处不停抓挠,越抓皮屑越多,形成恶性循环。天气凉冷时还好点,到了暖热季节愈加难受,全身竟排汗不出,只能呆在荫凉之处。被抓挠后的皮肤表面包括头皮在内几无一处好肉。皮屑掀起处,薄皮嫩肉呈粉红色状,如刚出生的婴儿皮肤却吹弹即破,皲裂处丝丝血流溢出。病情严重时,淦平连基本的行走都很困难,每天只能颓丧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用电扇不停地对着自己吹。日煎夜熬,疼痛不止,个中苦楚实在难以言述。淦平多方寻医问药、住院治疗,钱花去不少,症状却丝毫未见减轻。原本阳光英俊、自信开朗的淦平表弟似一蔸久旱未逢甘露的绿植,一天天地眼看着萎顿下去,全没了往日的精神。
纵然如此,淦平仍是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天气转凉、症状稍轻时,他强忍丝丝刺痛带上砖刀去韶关打工。天不怜人,由于长期使用激素类药物,淦平几年前左眼受到并发症影响,几近失明。幸得村、乡、县里及时伸出援手暖心帮扶,把他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淦平表弟一家的生活总算有了兜底保障。
历尽沧桑的淦平只悲迷了一段时间,尔后又开朗起来。“哭也一天,笑也一天,还不如面对现实笑着过好每一天。”淦平和我们聊天时说道。淦平在乡里乡亲中口碑极好。他素喜读书看报,见多识也广。人很健谈,心善,乐于助人,靠谱守信。他家客厅书柜上摆放了不少书籍杂志,屋侧耳房里常年有两张麻将桌,茶水常备。病情较轻时,淦平家便是村里的“文化娱乐中心”。男女老少聚一块聊天,淦平即是“时闻”发布的C位。虽有顽疾缠身,只要能走动,淦平仍不忘利用自己的手艺和信息资源帮助大家。他和同村几个热心青壮一道,积极为村里的建设和公益奔走、倡议,也促成了几桩好事。淦平手头本没有多少余钱,但当别人遇到困难向他借钱时,他慷慨大气,绝不拖泥带水。
女儿菲菲是淦平的心头之爱。尽管自己生活并不如意,但在菲菲的教育问题上,淦平一点都不马虎。他想方设法把菲菲弄到县一中借读,又托在一中工作的表姐一家悉心照顾。天遂人愿,菲菲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女儿上大学前夕,淦平悄无声息地办了离婚。我们过了好久才晓得消息。问其原委,淦平淡然地说:“你们莫要怪她,是我同意的!”
淦平一直没有放弃治好银屑病的努力。前年,他辗转申请到一种捐赠的免费药。打了几针之后,效果很好,多年的症状竟奇迹般消失,皮肤完好如初了。淦平非常高兴,我们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痊愈”后的淦平很快又去了韶关。这么多年他失去太多,正值壮年的他要奋起直追,把无端虚耗的大好青春最大限度找补回来。他要为女儿菲菲谋划一个像样的未来。
世事难料。去年端午节前一天,淦平回了一趟家。他给同村的姑妈也就是我母亲送节礼。母亲无意间发现淦平脖颈上有几处凸起结节,便问他咋回事,淦平轻描淡写道:“没事,几个淋巴瘤子。时有时无的,不要紧。”母亲还是不放心,特意打电话给我,嘱我上心关注淦平的瘤子问题。到了七月,淦平感觉不适,我陪他到市医院做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竟是淋巴癌晚期。我震惊之余,极力宽慰淦平。他一脸平静:“诶,这么多年了,也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淦平不打算住院化疗,他不想浪费掉那好不容易才挣来的一点血汗钱,准备回家吃中药保守治疗算了。但听主治医师介绍治疗方案并表示相关费用不贵后,他勉强同意住院化疗。
化疗两个疗程以后,效果很不理想,淦平的化疗反应却日趋强烈。机体免疫力本就十分低下的他开始脱发、呕吐、发烧、厌食、呼吸困难、说话无力、神志不清,连坐车回家的方向都昏昏然搞不清了。输了几次血后,淦平才又恢复活力。
女儿在大学读书,淦平出入形单影只。他微信转给我两万块钱,说暂放我这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次住院后,主治医生建议改变治疗方案,但每个疗程需额外加入一种7000元左右的自费药物。淦平反复向主治医师咨询疗效情况,思忖良久,他同意按新方案再试两个疗程。同时,得知长沙一家医院正在招募淋巴癌临床志愿者后,淦平满怀希冀地去报名,终因淋巴癌针对类型不符怅然而归。
淦平二弟为哥哥发起众筹,亲朋好友纷纷解囊相助。淦平一一谢过大家。远在湖北的伯母、表姐们也给淦平寄来一笔钱,要他安心疗治。淦平执意拿出其中绝大部分,以两位表姐名义为她们故去的老父亲在村中公厅留下一份远方游子归去来兮的念想与荣光。我告诉淦平,钱不够我可以借他一点,他婉言以拒:“谢谢陈老师!钱我还有一点点。菲菲大三、大四甚至将来读研的费用我(预)留出来了,剩余的钱化疗应该够。你在高校工作,大学里的事你熟,今后菲菲要请你多指点指点。”淦平给我看了菲菲参加省运会志愿活动的照片以及她获得国家励志奖学金的公示。看得出来,女儿争气,淦平挺开心、欣慰。
淦平病情日益恶化,发作起来要命的疼。睡在楼上的弟弟一家半夜听到了哥哥压抑的呻吟。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淦平提前写下遗嘱,大抵有对女儿不能尽养育之责的歉疚和女儿健康成长、成才的期许,与父亲性格上的和解,劝慰、引导弟弟弟媳和侄儿辈,拜托村中好友帮助火化遗体,不办丧事但一定要好食招待一众乡亲等等。趁其清醒,我再次问淦平,存我这的两万块钱是不是回转给他?他还是那句话:先放你那吧!
疫情期间的出行异常艰难。弥留之际,淦平一直念叨被封控在大学校园里的女儿菲菲,希望能见她最后一面。幸好,归途虽囧,菲菲终得以辗转回家。淦平起初不愿“归家”,他只想在医院身去之后直往火化之地。后来他突又改变主意:“明天还是回家吧”。返家仅个把时辰,淦平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和不舍走了。是日,刚好星期六……我太了解这个表弟了,他不愿在工作日“打搅”大家。
白发人送黑发人,细舅伤心难抑,他坚持遵照大崽遗嘱不办后事。亲友及村里乡亲没有完全依他,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淦平悲苦一生,但为人有情有义。哪怕是简单一点也要给他办个丧仪以不枉他来世上一遭。让我等尤为嗟嘘慨叹的是,淦平的那帮初中同学得信之后,悲痛不已,全班人悉数捐上吊礼。老同学们还特地派了几个代表前来现场吊唁、操持,专门安排了一场隆重的宗教超度之仪。
诶!惟愿“命”里缺水又缺金的淦平表弟在西天功德圆满,什么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