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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 - 《北京大学校报》

文学手札

谈谢冕《中国新诗史略》的新颖性

作者:·姜涛    
2023-05-15     浏览(110)     (0)

文章介绍谢冕所著《中国新诗史略》这部书的总体性视野、新颖性及问题结构,并指出其开阔的视野和深厚精神意蕴值得后辈研究者去领会、接续和转化。作者认为该书是一部大诗歌史、整全的诗歌史,其新颖性表现在总体性的历史视野、既是一部“诗史”又是一部“心史”、对百年新诗把握不完全是线性的同时也关注其问题性的三个方面。


谢冕先生所著的《中国新诗史略》

《中国新诗史略》出版有几年了,似乎并没有得到特别充分的讨论。谢冕称这部书是“业余”完成的,但他写得很用心,前后十年,某种意义上,这既是一部“诗史”,也是一部“心史”:在勾勒百年新诗历史脉络的同时,也展现了“诗史”与“诗心”的相互激荡。笔者读后认为《中国新诗史略》在新诗史的理解和展开方式上,和一般通行的新诗史很不一样,不仅极具个人色彩,也极具“新颖性”。这种新颖性大致有三个方面:

首先,“史略”二字,除了大略、概要的含义之外,同时也指向了某种总体性、全局感。谢冕不断提到周作人的《小河》,将这首诗看作是新诗开端的形象。百年之后,这条小河已经是一条大河,而且这条大河不是孤立的风景,只有在20世纪历史的巨大沙盘中,方能显现其纵深的脉络、结构乃至困局。谢冕好像在高处,俯瞰百年新诗的波澜和曲折,特别强调这条大河和20世纪历史、革命和战争之间的关系。全书的“绪论”,一开始就引述台湾诗人罗门的《麦坚利堡》,回望“冷战”与“热战”交替之后废墟式的世纪现场,由此回溯晚清以降的一系列社会文化变革,最后述 及 新 世 纪 的 诗 歌 面 貌 ,以“9·11”世贸大楼的倒塌为起点,暗示21世纪的到来是一种“不是开始的开始”。如果说“百年新诗”的“百年”,是绵延的时间性尺度,那么谢冕频频提及的“世纪”,则更像一种空间性的视野、一种宏观的文化政治视野,那些关键性的节点、重大的社会及政治事件,则像一颗颗的铆钉,将新诗的历史牢牢嵌入了“时间不断开始”的世纪变局中。这种总体性的历史视野,是《中国新诗史略》新颖性的第一个方面。

另外,正如以上所谈到的,这既是一部“诗史”又是一部“心史”,虽然从大处着眼,行文从容、奔放,但也有小处的敏感,不时旁逸斜出,涉及自然物候、时代思潮、心理的变化。比如,第四章谈及抗战时期的诗歌,开头交代北京飞速发展的轨道交通,一条地铁就勾连起城区和“卢沟晓月”,进而徐徐展开卢沟桥周边的地理、风物。这是谢老师很独特的一种视角,将很具体历史之中的人的感觉、自然的感觉,带入文学史叙述中。处理特定年代的时代氛围时,他也会选取那些不一定最经典、但具有代表性的诗句,来呈现那种精神气质、那种氛围。如写到 50 年代初的诗歌,他会引用写一个姑娘走路的诗,“哦,她不是在大道上行走,她是在春天里轻轻飞翔”(《一个姑娘走在田边大道上》),来表现放声歌唱年代精神的轻逸和丰足。谢冕好像特别着力要刻画新诗与社会心理、时代精神的关联,与“诗史”碰撞的“诗心”也不是个人的,而是20世纪历史激流中集体性的情感、经验。

第三方面的新颖性,表现为叙述中的问题结构。在全书的开端与结尾,谢冕都引述了周作人的《小河》,诗中好事的农夫筑起一道石堰之后,小河“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乱转”一词用得好,谢老师说“它活现了那种急切中奋勇冲决、寻求出路的情态”,而“这就是中国新诗的形象”。以《小河》为开篇,又以《小河》结尾,这似乎是一个象征,河水的“乱转”也象征了那些不断回旋、重临的问题结构,像集体与个人、大我与小我、诗用与诗美的矛盾,谢冕在书中也反复讨论,认为这些矛盾“几乎贯穿了新诗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具体的观点、判断暂且不说,这种论述方式很有意味,因为一般的新诗史叙述往往采用一种线性的演进模式,梳理诗歌潮流、观念更替之间的“进步”或“进化”线索。谢冕也采用这样的叙述方式,但他对百年新诗的把握,不完全是线性的,同时也是问题性的,关注其展开过程中反复盘旋的内在问题结构。

上面三个方面,是笔者感受到的新颖之处,对后辈的研究者来说,其中包含很多视野、方法上的启示。20 世纪 80 年代以降,回到所谓文学的内部,以文学的审美性、现代性为评价标准的研究方法,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正宗”,这一点在新诗研究中,表现得或许尤为突出。百年新诗的历程似乎也主要被理解为白话代替文言之后不断追求诗美、追求语言方式现代化的过程。与此相关,新诗之中的“现代主义”一脉、先锋诗潮一脉,无形中也被看作是新诗现代性、审美自律的体现,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讨论。作为当代先锋诗歌“崛起”论述的代表,谢冕却没有拘囿于封闭的文学现代性史观。对于左翼革命诗歌、政治抒情诗的传统、工农兵文艺的方向,乃至红卫兵的诗歌,他都又给予了相当的篇幅,比较细致地梳理了这些向度上的实践为新诗带来的可能性与影响。换言之,他对新诗历史的理解比所谓“现代性”“现代化”要更宽广、更深长,正如文学评论家季红真所说,背后依托的是比较宏阔的历史忧患意识和对新的文化创造力的信心。因而,这部简略的新诗史,也可以说是一部大诗歌史、整全的诗歌史,其浑然的总体性视野和深厚精神意蕴,特别值得后辈的研究者,特别是像笔者这样在 80-90年代当代的诗歌场域中成长起来、视野稍显封闭的一代,去认真领会、接续和转化。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领域为 20 世纪新诗史、现代文学与社会文化。学术研究之外,还从事诗歌创作和当代诗歌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