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钱其琛同志卸任国际关系学院院长20周年。去年暑期带领同学们去青海参加思政实践的时候,我在筹划阶段就提出,一定要去金银滩原子弹核爆试验场,实地考察“两弹一星”伟大精神的现场;同时也要去贵德,因为那里不仅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美丽中国的生动实践,而且有老院长的题词——“天下黄河贵德清”。在那块巨石前面,我讲了两个小时的现场课,追忆老院长的风范和事迹。如果老院长和我们站在一起,他会怎样观察和思考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呢?
2000年钱其琛同志开始担任学院院长的时候,我刚留校两年,是学院当时最年轻的教师。受潘国华老师等学院领导的委托,我分担了老院长在学院的一些事务性工作,因此也便多了一点机会亲聆教诲。当然,老院长在任期间日理万机,虽然时时记挂着学院,但来学院办公授课的次数并不多。离休之后老人“有情叙往事,无官开新卷”,“叙往事”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外交十记》;“开新卷”则是大量阅读之前想看而没有看过的书籍。老院长家学渊源很深,是嘉定钱氏一脉,吴越王钱镠的第三十三代孙,“一代儒宗”钱大昕的后裔。“体大思精,识高学粹”的钱大昕,一生实践“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的学风,钱家的家训中“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的担当精神,对老院长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大。随着时代发展,老院长比先人有着更广阔的视野。在学院的几次讲座中,老院长旁征博引,对美国国际关系领域代表性杂志如《外交事务》《外交政策》中的文章都信手拈来,英文功底非常扎实。据说老院长精通英文,一方面是受父亲的直接影响,另外一方面,则来自于舅父、传奇语言学家葛传槼先生的耳提面命。因为26岁的时候被选拔赴苏联留学,后来长期从事对苏外交工作,老院长的俄文也非常熟练。一部分西方学者把内敛儒雅的老院长称为“有学者风范的外交家”,这不是没有根据的。当然,我还注意到老院长的另外一个特点:在学院的多次讲座中,老院长从不照本宣科读稿子。把演讲录音整理出来基本上就是一篇完整的论文。我曾经问老院长,如何在百忙之中能如此游刃有余,老人回答的很简单,这是七年地下党工作形成的习惯,一切都不能留文字,所有的人和事都必须依靠记忆,而且绝对不能出错。
老院长对我们的嘱托,是反复强调人要有一种精神。老院长第一次到学院的时候还没有国关学院大楼,办公条件比较艰苦。老院长举例说,当年外交部没有新大楼之前,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办公条件也很差,七八个人在一起,像小学生上课,但同样做出了很多卓有成效的工作。现在工作条件好了,应该做得更好,“要做好一件事还是要靠革命的精神、上进的精神、坚持不懈的努力,这是办好一切事情的根本。”后来国关学院大楼在老院长的关怀下拔地而起,老人依然谆谆教导我们,“没有一种精神,没有一种办事认真的精神是不行的。”习近平总书记2018年在视察北京大学的重要讲话中指出,“广大青年要培养奋斗精神,做到理想坚定,信念执着,不怕困难,勇于开拓,顽强拼搏,永不气馁。”这是北京大学,也是我们国际关系学院师生应该永远牢记和践行的。
老院长对我们的嘱托,是要从全球视野、战略高度来观察世界。2000年第一次在学院讲座的时候,老院长就选择了全球化的题目,在看到冷战结束后两大集团对抗结束,贸易、投资、政治壁垒消除、信息技术高速发展,跨国集团勃兴导致全球化不可避免的同时,老院长冷静地提醒我们,这不意味着世界从此走向大同,在某些领域里斗争会更加尖锐,甚至有新殖民主义出现的可能。而且全球化不是整个经济的世界化,更不是美国化,必须客观看待市场经济与行政干预、美欧模式与东亚模式、贸易自由化与贸易保护主义、金融自由化和资本管制等争论。“如果你没有对全球化进程有所贡献,也便谈不到从中受益”,这其实就是现在说的中国要为全球化提供公共产品。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勾勒了当今世界的特点,“逆全球化思潮抬头,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明显上升,世界经济复苏乏力,局部冲突和动荡频发,全球性问题加剧,世界进入新的动荡变革期。”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老院长的许多思考非常具有前瞻性。目前,国关学院推出了北大国际关系理论创新丛书,准备举全院之力推进有组织科研,用尽可能长的一段时间,逐个梳理国际关系领域里的核心概念和关键议题,第一本由全院半数以上教师参与完成的就是《反思全球化:理论、历史与趋势》。虽然最初的选择并不是因为老院长,但回头看确实存在类似的考虑,只是不知道我们20年后的回答,能不能让老院长满意。
老院长对我们的嘱托,是要从历史、全局的角度研究更多的问题、更长远的问题、更学术性的问题。国际问题研究的队伍,至少可以分为三线:一线是外交部,二线是研究机构,三线是学术机构和大学。老院长提出,这三方面都很重要,各有专长,应该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外交部要信息灵通、判断准备、应对得力,研究机构可以做中长期战略研究,而大学的国际研究则要有理论工具、有历史纵深感。在信息激增的时代,老院长要求在选择研究资料方面,必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抓住要害,要注意识别背后隐含着的信息霸权。谈到理论研究,老院长告诫我们,利用某种流派的理论,不能盲目、机械地套用,“首先要对这个理论的合理性作出一个判断,这是最根本的”。并且举现实主义学派的例子,指出其过分强调国际体系的力量对比,而忽视了国家内部各种复杂因素对国家对外行为的影响。与中国的对外政策一样,学术研究也要时刻保持清醒头脑和独立判断,不能食洋不化,更不能人云亦云。
老院长对我们的嘱托,是要在纷纭复杂的国际形势面前冷静观察,保持战略定力。从20世纪末开始,美国先是对中国进行所谓的全面封锁,然后发生了银河号事件、台海危机、炸馆事件、撞机事件等一系列的重大危机,一时间两国关系高度紧张。在“9·11事件”一周年之际,老院长对全院师生谈到,在中美关系发展改善的时候,要保持冷静、居安思危;当两国关系遭遇挫折的时候,要从国家根本利益出发,牢牢掌握主动权。老院长援引苏轼的《留侯论》中的议论,强调在对外关系紧张关头,“要斗智斗勇,但是不要斗气,不图一时之痛快,不争一日之短长”。天下真正有大勇之人,“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胸怀两个大局。一个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一个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我们谋划工作的基本出发点”。毫无疑问,这也是我们筹划对美关系的基本出发点。为此,必须要像党的二十大报告里说的那样,“坚定信心、锐意进取,主动识变应变求变,主动防范化解风险。”
6年前的这个季节,老院长离开了我们。一代又一代国关人会牢记这些嘱托,为形成中国气派、北大风范、国关特色的国际关系研究,为培养更多有世界视野、中国情怀的栋梁之材而不懈奋斗。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