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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陈岱孙先生与学生们在燕南园

癸卯暮春，草长莺啼。与一众毕业多年的学生在燕园纵谈竟夕，逸兴遄飞，不觉已是深夜。遂乘兴漫步未名之畔，时月影朦胧，塔影婆娑，恍然如在梦中。登石舫，见三五少年，席地而坐，拥琴曼歌，旁若无人，神情迷醉，观者皆艳羡不已。谁没有年少之时？谁没有这等浪漫、自由、张扬、忘怀天地、放旷不羁的青春记忆？想起吴梅先生 1918 年所写的《北京大学校歌》的最后一句：“谁不是良时豪俊？待培养出，文章气节少年人。”

足够幸运的是，在我们青春年少之时，能够在这样一个庄严而神圣、自由而富于包容的学府，从游于那些既有锦绣文章、又有风骨气节的先生们。北大不仅因湖光塔影之美而自豪，更因拥有那些高贵而独立的心灵而骄傲。他们是学识渊深丰赡之硕儒“经师”，更是具备卓越人格之大德“人师”。“品读”燕园美景固令人陶醉，然而在燕园“读人”更令人心如澡雪——在“品读”北大人心灵的旅程中，一个个青涩少年慢慢变得成熟，一颗颗躁动的青春之心渐得安顿与栖息。《燕园读人》这本小册子，就是我于青葱年代在北大“读人”之记录，在“小引”中，我写道：“当年先生一杯清清的绿茶，一句平淡的开示，犹如涓涓泉流，润泽年轻人的心灵，使他的生命一天天丰盈、壮大而开阔。”

读书期间，最难忘也是最宝贵的经历，就是能够“登堂入室”，在前辈学人的书房中亲聆謦欬，感受他们的学术气象和精神境界。与一代宗师季羡林先生在朗润园的书房中闲话，你才会知道什么是心灵之愿力与生命之韧性；与经济学泰斗陈岱孙先生在燕南园56号长谈，你才会感悟独立清高之伟岸人格与行藏动静之生命智慧；听邹衡先生在饭桌边不经意地说“班固郑玄都错了”，你才会理解一代考古大师“推翻历史三千载”的雄伟魄力与廓大气象；与林庚先生在燕南园62号小花园中站立叙谈，你才能深切体会一代诗宗的赤子情怀与魏晋名士般潇散脱洒之风范；听张岱年先生讲中国哲学，在先生常说的“这个问题很复杂”的拖长语调中，你才可以领悟什么是大道至简、大巧若拙。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在书房里不经意的一言一默之间，在讲堂里的思想碰撞和切磋琢磨之间，北大人那种特有的精神气质正因这一代代的薪传流衍而生生不息。

而北大人的精神气质，绝不是湖光塔影间的风花雪月，而是一种镌刻在精神基因里的家国意识和使命感。北大学人，也不仅是书斋里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的研学者，而更是为中国文化的复兴与中国人的幸福未来而奋斗的战士。2022 年 10 月，为庆贺军人出身的谢冕先生九十寿辰，我写了一副联：“刚毅艰卓，战士本色；敦厚博雅，君子襟怀”。十几年前，谢冕先生为北大校庆日写了一首歌，其中有几句足令人动容：“维新立校，兼容万象；百科汇聚开新潮，辨正求真为兴邦”；“红楼弦诵，燕园阳光；青春是永远的聚会，思想是百年的荣光；为时代前驱，作社会栋梁。科学和民主，是我们永远的太阳。”每次与谢冕先生见面，都会被老人的生命激情所鼓舞和温暖。谢冕先生一生珍视“战士”这一身份，而他一生的工作，不就是为中国的新诗、为中国人心灵的自由与幸福而战吗？毕业于北大考古专业的“敦煌的女儿”樊锦诗先生，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敦煌。2011年，当我在敦煌与樊锦诗先生对坐，听她讲述往事，不禁为她五十年始终持守不移的文化信念和执著坚忍的精神所打动。“五秩春秋望莫高，三危惯看风萧萧。吾生有涘愿无尽，残卷青灯安寂寥”，樊锦诗先生的平生志业，不就是为守护中华文明而战吗？

北大不是一个封闭精致的象牙塔，北大人也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埋头不问世间事的桃花源中人；相反，北大人所瞩目的，是一个广阔的世界，是一个生动的世界，他们把学问做在中国的大地上，以自己的学术诠释了知识分子的使命与担当。在吕植教授的办公室四壁，挂满了年轻时代她在秦岭一带跟随潘文石教授研究和保护大熊猫的照片。听她神采飞扬地讲述近年来为三江源保护而做的工作，我深深感动于她在漫长而艰辛的生态保护事业中一以贯之的坚守。2012 年，经由吕植教授介绍，我来到“大熊猫之乡”四川平武县木皮藏族自治乡关坝村进行田野考察，见证了吕植教授的生态保护理念带给这个僻远山村的巨大变化。吕植教授不满足于在书斋中做一个远离尘嚣的学者，她更愿意置身于更为辽远的天地间；她不满足于纯粹的学识上的“知”，还要追求更有生命力度的“行”：在西藏和青海的雪山草地之中，在秦岭和岷山的崇山溪流之间，她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母校北京大学今年建校125周年。125年的漫长岁月，既见证了中华民族被列强欺凌和劫掠的屈辱历史，也见证了这个饱经风霜的古老国度重新焕发青春、昂然走向民族复兴的历史进程。今天，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入推进，随着中国逐渐走上世界舞台的中央，中国进入了崭新的历史时期。在这一崭新的历史时期，中国既要以开放包容的胸襟融入世界，让中国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让中国价值成为被世界认可的一部分；同时又要自觉地以中国价值来影响和引领世界，以中国的价值体系来丰富、发展人类现代化进程中所形成的价值体系。而大学，作为一个国家精神建构与价值创造的主体，作为文明传承和文化创新的主体，担负着特殊的、光荣的历史责任，北大自不例外。这就要求北大人不仅要继续发扬独立不倚、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继续保持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学术格局，更要有会通中西、熔铸古今、创造中国话语体系的学术抱负。4月15 日我在冯友兰先生故居“三松堂”参加研讨会，想起冯先生于抗战南渡期间所撰成的《贞元六书》，想起先生毕生“阐旧邦以辅新命”的伟大期许。新航方启、国祚日昌；返本开新、继往开来。北大人任重道远。嘉庆之日，兹以一联以纪之：朗朗书声，问道问学，刚毅坚卓继往圣；郁郁桃李，日新日进，博笃精诚期来哲。

（作者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