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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 - 《北京大学校报》

“激荡1952”

——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中的北大

作者:汪懿婷  詹艺  校报记者楼雨欣  ■    
2023-05-01     浏览(370)     (0)

北京大学在院系调整中规模增长一倍有余,改革文理基础研究力量,重新焕发生机。林齐模指出北大求创新、敢创新,为全国高校体系持续发挥着引领作用。



1952 年 9 月,北大史学系送别离校教师合影。前排坐者为即将离校的教师,左起:朱庆永、戚佑烈、韩寿萱、郑天挺、杨翼骧、胡先晋、邓锐龄。后排左起:李克珍、邓广铭、向达、张政烺、杨人楩、胡钟达、余遜、刘克华


1952年,新中国的政权建设踏上新台阶,高等教育界也迎来了近代以来的最重要转折——全国性、大规模的高等院校院系调整稳步开展,新中国的教育格局自此重新奠定。作为中国顶尖高校的代表,北京大学引领、推进并深度参与了这次变革。在北京大学 125 周年校庆之际,校报特别邀请了北大校史馆的林齐模副研究员,带领我们共同回顾这段成就与挑战、经验与启示并存的壮阔历史。

筚路维艰:加强工科教育,实现人才培养专门化

“近代史上,中国的现代化、工业化进程始终很不顺利。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社会主义革命的开始,院系调整就是新生政权在教育领域改革旧体制、培养新中国工业化人才的一项重要举措。”

林齐模介绍道,“加强工科教育,实现人才培养专门化”,始终是院系调整工作的核心。这与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新中国薄弱的工业基础、以及现代化建设的迫切需求紧密相连。自晚清起,古老中国与世界艰难接轨,各路有识之士“师夷长技”,致力引入西方的先进工业、军事和科技,但在内忧外患的政局之下,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历经数次挫折。直至 1949 年,新中国的成立方使长期、稳定的工业化建设成为可能。为使高校培养的人才能够迅速投入生产实践,压缩文理基础学科、大力扶持工科教育,成为国家制定宏观教育政策的首选。

在中国建设现代高校的起步期,民国教育家们普遍学习英美模式,注重培养人才的综合素质和基础科研能力。然而,当我们怀抱着历史“后见”回望,这一看似进步的教育观念落实在具体情境中,却在当时产生了不少亟待改革的弊病。其一,高校的创办背景极为复杂,除了国立大学,还有众多私立学校;除了国人自办的大学,还有众多接受教会或其他海外资助的高校。其二,高校办学缺乏统筹规划,各校大多“各自为政”,依据不同的经济背景、师资力量,自行组建行政和教学体系,带来了系科设置重叠、办学力量分散、资源浪费等等弊端。其三,高等教育的地域分布极不均衡,大学主要集中于东南沿海,而在广大相对贫困的西部内陆,高校的数量极为有限。因此,在很大程度上,适度的体制改革是顺应着高等教育发展的客观需求。

受国际关系格局影响,新中国的院系调整大量借鉴苏联经验,将基础学科不断细分为具体的专业方向,同时相对压缩了学制。“譬如原来有化学、地质学,现在再细化为冶炼专业、采矿专业等,为此,还专门成立了如北京钢铁学院等院校。”林齐模认为,学科建制的专门化、功能化,代表着国家对应用型人才培养的重视:“高校甚至是在专门培养工程师。人才一走出校门,就能迅速上手工作,这和我们现在发展职业教育的思路是一样的。”

在这一总纲的指导之下,高校体制改革也首先从工科院校开始。林齐模说,全国性的院系大调整虽在1952年下半年迅速落实,却经历了漫长的准备规划期:早在 1949 年 6 月,华北高等教育委员会已着手开展京津冀高校间院系调整的试点工作;1951 年 11 月,中央召开全国工学院院长会议,初步拟定《全国工学院院系调整方案》,《方案》于1952 年 4 月经政务院批准实施,并于同年6月率先实现了全国工科院校的重新整合。以工科带动全局,到1952年底,全方位、规模化的高校院系调整工作基本完成。

云程发轫:全国院系调整中的北京大学

作为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老北大”人才辈出、自成体系。“谈到北大经历的院系调整,我们需要采取比较的视角:院系调整之前的北大是什么样子?调整以后又是什么样子?”

第一个变化反映在办学规模上。林齐模告诉我们,从1919年到抗日战争爆发,北大在校学生人数一般是在2000上下。据统计,1948年上半学期,北京大学在校学生、教职工总计 4306 人,1948 年12 月仅剩 3916 人,其中学生为 2000 余人。解放后,校务委员会统计,1949年第一学期在校本科生2359人。随着政局渐趋稳定,高等院校稳步扩招,1951年,本科生人数上升至 3039 人,专修科学生467 人,学生总数达 3571 人。而至 1952年 9 月院系调整结束时,北大的新生总数已经达到 5206 人,另有在职教师 700余人——相较建国初期,北大的办学规模增长一倍有余。

在资产规模方面,则以北大校址、校园和校舍的变化最为典型。院系调整前,老北大的地产极为分散,除著名的公主府、沙滩红楼以外,还包括西什库医学院、阜外罗道庄农学院、祖家街工学院等,算上教工宿舍、学生宿舍,三十余处校属建筑遍布全城,“几乎整个北京城都有北大的校址!”解放后,原属美国教会的燕京大学收归公有,院系调整后则被撤销,1952 年 9 月 16 日,北大校园正式迁移至由北大、清华、燕京三校建委会扩建后的燕大旧址。谈到这里,林齐模笑道,“大家都知道燕大的校园环境美、图书多、设施也好,我们北大是占了便宜了。”而在校园迁移以后,北大燕园校区的集中建设历时十余年,至1959 年底,建筑面积已达 30 万平方米,是原燕大的近四倍。

系科建制改革则是院系调整的核心。老北大下设文、理、法、医、工、农六大学院,集中调整前,中央已将南京国立东方语专业调入北大东语系,北大的农学院则于 1949 年 9 月脱离母校,与清华农学院、华北大学农学院合组为北京农业大学;1950 年,北大医学院改由中央卫生部领导,1952 年独立建院,改称北京医学院。“后来,北京医学院改建为北京医科大学,2000年又回到北大作为医学部,相当于转了一个圈。”至 1952年,为了强化专业建设,学院制度被取消,北大建立了“校-系”两级架构,由包力量的重组。1952 年下半年,北大的教师变动人数超过一半。例如,数学系原有教师 26 人(教授 7 人,讲师 6 人,助教13 人),院系调整时调出 14 人,其中,张禾瑞教授调入北京师范大学,王湘浩教授调入东北人民大学,吴文俊教授调入中国科学院,又从友校调入 4 位教授和多位教员,原清华大学的段学复教授担任系主任;化学系 22 名教师调出 3 人,又从清华、燕大等高校调入 18 人,教师队伍扩大到 47 人;中文系 16 名教师调出9人,又从清华调入8人、从燕大调入13 人;原地质系 20 名教师除系主任孙云铸教授调入地质部外,全部调入新成立的北京地质学院,后又在调入北大的新教师队伍基础上重新组建地质地理系。因此,林齐模提醒道,“院系调整中,哪怕一些学科的建制依然保留,也不能含6个学院的综合性大学,变为以文、理学科为主、拥有12个学系及若干专修科的新型高校——除工学院并入清华大学,法学院改组并入北京政法学院以外,北大在院系调整中接收合并了清华大学文、理学院,燕京大学文、理学院,中山大学哲学院、语言学院,武汉大学哲学系、英文专业,南京大学哲学系,辅仁大学哲学系、西语系,西北大学英语系等友校相关系科,为“新北大”奠定了雄厚的文理学科基础。

院系调整还涉及教学人员和行政忽视具体教学人员的流动性。”

书生本色:北大人有求创新、求上进的革命传统”

“可以说,新中国的院系调整就是北大人策动的。”论及北大在中国高等教育界的巨大影响力,林齐模强调,“北大的传统就是‘根正苗红’,北大人求创新、敢创新,在思想上始终追求积极上进。”

新中国的第一任高等教育部部长马叙伦出身于北大。早在 1950 年 6 月,马叙伦主持第一次全国高等教育会议时,已经确立针对旧式高等教育进行“坚决改造、逐步实现”的方针,围绕教育制度、领导体制、教育内容、教学组织和教学方法推行全面改革。高教会议后,北大校内率先发起“京津高等学校教师学习运动”,拟邀请国家领导到校讲学,提升师生政治素质。1951 年 10 月23日,北大校长马寅初在《人民日报》发表《北京大学教员的政治学习运动》一文,拥护院系改革决策,并将教学改革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结合起来:“必须按照国家的需要,彻底地调整院系,改革课程,改进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一个最主要的关键,就是要自觉自愿地进行思想改造”。

1946年抗战结束后,西南联大的北大“南系”师生陆续复员北返,与北平原址的“北系”师生会合。1949年6月起,党组织宣布公开活动,进入学校各级机构发挥政治保障作用。北大的党组织成立较早,无产阶级教育家江隆基从陕甘宁边区调任北大党委书记,与众多年轻党员一道,协助北大校务行政人员、教研人员推进各项工作。

面对初生的红色政权,传统知识分子的拥护态度是真诚的。“建国初期党的威望极高,老党员们的工作经验也丰富,北大的知识分子们看到过去旧教育的弊端,也有推行教育改革、促进国家工业化建设的内在需求,大多信任、拥护这一决策。”但林齐模同时指出,回到具体的历史环境,在个人利益与国家需求之间,仍存在许多具体的问题亟待协调。而伴随着建国后政治形势的变化,院系调整进度被与“思想改造”成果直接勾连,促使少部分处于观望、犹豫的知识分子迅速转向行动,兼之北大、清华等代表性高校校长公开撰文表态,院系调整顺利形成舆论合力。“但是,历史往往是不受人的意志所控制,一件事情一旦发动,就会有自身的运行逻辑。”政治运动后期,高校工作逐渐偏离动员、团结知识分子的初衷,带来了客观的历史教训,“旧中国将知识分子抬得太高,工农压得太低,公平不公平?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们传统儒家讲究中庸,万事万物强调平衡,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林齐模补充道,考虑到多方需求,院系调整中的系所、人员变动大多集中

于区域内部,“孤身远调”只是极少数。华北地区高校以北大、清华为中心,组建“京津高等院校院系调整办公室”,除个别系科外,很少涉及往来华东、华南的跨区域调动。即便如此,仍有众多北大人选择为国家建设全局牺牲个人利益:北大历史系的郑天挺教授受命调任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离开亲人以及北京地区丰富的明清史研究资料,最终克服了学术研究和生活上的诸多不便,支撑起南开大学历史学科建设,也让南开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站;北大化学系的唐敖庆教授主动请缨支援东北人民大学,与蔡镏生、关实之、陶慰孙等著名化学家,以及来自全国高校的 7 名教师和 11 名应届毕业生一起,组建了东北人民大学化学系,该系也成为如今吉林大学化学学院的前身。

行远自迩:高等教育应切合国家发展的客观需要

”在无数党员、教师和科研工作者的赤诚奉献之下,全国性院系调整成就斐然。1952 年以前,全国高校的工科专业招生人数约 1 万 5 千人,该数字在调整结束后上升至 3 万 5 千人,改革的影响与成效远超预期,奠定了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人才和技术基础。但我们不应否认,随着时间推移与国家建设形势的变化,“加强工科教育,实现人才培养专门化”的基本方针,已无法适应新时期高校发展、人才培育的客观需求,20 世纪80年代以后,高等教育机制的重新调整势在必行。

林齐模表示,北京大学的教育机制探索于蔡元培时代已然开启。在蔡元培校长的主持下,北大尝试打通文理区隔,取消文科学长、理科学长的二元化管理体制,效仿英美高校推行学分制、选课制,力求推行通识教育。蔡元培尤其重视大学的教学科研功能,设立文、理、法三科研究所,又以“大学”为“‘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在北大百年校风中种下了广纳众流、兼容并包的精神根基。至 1930 年代,蒋梦麟校长主持北大教学管理改革,提出“教授治学、学生求学、职员治事、校长治校”的十六字方针,将原有的十余个系科扩建、重组为学院,学术研究的综合性、理论性进一步强化。新中国在院系调整中将综合性学院还原为专业性系科,改革开放后,北大又从1985年经济学院建院起恢复建设大学学院体系,从 1988 年起,重新提出“加强基础、淡化专业、因材施教、分流培养”的通识性教育方略。回顾20 世纪百年校史,

“北大走过了一个不断改革创新的轮回。”

林齐模总结道,从学院制到系科制再到学院制,从综合性到应用性再到综合性,从通识化到专业化再到回归通识教育,北大的教学体制变迁始终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高校建设始终有客观的发展需要,也有现实的背景和推动力。无论是在社会主义工业化的背景下,还是改革开放全球化的背景下,高等教育体制都应切合国家发展的现实需要。”1952 年的院校体制改革承续并丰富了历久弥新的北大传统,奠定了北大的文理基础研究力量,使“老北大”在“新时代”重新焕发生机。而作为全国最高的研究型学府,北大的改革思路、改革经验又经教育部推广至全国,在全国高校体系中持续发挥着引领作用,为中国乃至世界高等教育领域的先行探索创造着无限可能。

(题图为 20 世纪 50 年代北大迁址燕园后新建的建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