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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大学 - 《湘潭大学报》

河 川

作者:■  2020级法学专业  胡竟文    
2023-04-30     浏览(85)     (0)

    我见过祖父立于一条河川前流泪的样子,那是我无数记忆碎片中最为厚重的一片,轻轻一触,仿若空谷传响,万马齐喑。
   “爷爷,看大河!”那时扎着双辫的我,一旦望见河川,便会惊喜无比。我的快乐是轻盈与明亮的,殊不知那一段记忆于祖父是怎样的深邃与厚重。
    祖父是一辈子的庄稼汉,亦是一辈子的劳动者,这就意味着他的生计、他的血脉都与这辽阔浩渺的河川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飘荡于记忆之中的,是祖父唱的浑凝的民歌与河川低沉呜咽的混响,有种异质渗透却微妙的平衡,裹挟而来的是强烈的沧桑感与古拙感。
    流淌于记忆中的那一汪大川,总是祖父碌碌劳作时不变的底色。它逶迤而去,自有蓬勃的气质,毫不闪现一丝逼仄与局促。那河川,仿若在属于自己的空旷之中,携着生命的原初感,抛开尘嚣,静享宁静与热烈,似不染庸俗的道士仙人。但事实上,它确是最慷慨亲切的馈赠者。
    有停止流动,它只是可以甘心于一渠口处,将无尽的阔荡与汹涌,安静地化为一股轻流,渗入那庄稼的根茎叶脉。河川没触及实体载物,而是活在了颗粒间,唇齿中,活在了那粮食被咀嚼时,所流淌的甘甜与水润里。那是颗颗粮食中暗流涌动的奔腾,也是河川生命的延续,更是祖父奉若神明的存在。
    祖父作为这片土地的劳作者,视河川为一辈子的恩人。他热爱它,敬畏它;它亦懂得他,哺育他。这是一个老人与一条大川的周旋与私约,是烙印于祖父年轮般的生命与阅历中、不可剥落的记忆。仍记得那个傍晚,暮色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万物,乌龙茶似的暮光将他的剪影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河川。祖父面色端肃,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待风起,便将手心里的那一捧粮食撒入大川,回归生命的本源,回报作物的馈赠。
    记忆中,也不乏几块碎片,摸上去钝痛,那是属于劳作者的沉重回忆。那年暴雨侵袭,尚未壮硕的小麦全被淹没。不只祖父,整整一排的庄稼汉,或垂着黑红的脸膛,或搓着黄瘦的赤膊,站在倒地的庄稼旁,沉默着,饮泣着,只因他们明白一场灾年意味着什么。祖父默默离开人群,蹲在河川旁,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的样子,血丝布满的黄浊双眼里夹杂着苦咸的泪。河川依旧汹涌流淌,漫过世事无常。
    只记得后来,祖父登上高地,面对河川的汹涌,缄默不言。我知道,那是两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恳切的思想交谈———他诉说着无力与委屈,盼望着早点渡过难关;它倾听着灾年带给农民的苦难,鼓舞他们坚韧地面对生活。回来以后,祖父便抹去愁容,又投身于火热的耕劳中。
    很久以后,我询问祖父,为啥那川水让他流泪,又让他重振。依旧是那双血丝布满的黄浊双眼,向着不知名的远方眺望,似是河川流淌的方向,轻道:“当一条水有了远方,才算是真正的川;当一个庄稼汉有了念头,才算是真正的劳作。”
    每每回忆,都如在记忆的某处凿一口渠洞,任那不息的河川之水轰然涌入,浸润我思想田地中贫瘠的庄稼,有种倏然畅通的感觉———大川告诉祖父这般劳作者的,原是如此的玄机与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