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向你写信,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听到,是否能看懂。我只能将心中所想用文字记下来,写为书信,望飞云能传给你。
我们应该是有整整十一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与你的故事开始于春天,因为我出生在春天。
可以说,我在你家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于是,我就成了你的跟屁虫,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跟在你后面。你时常劳作的地方,便是我玩耍的“秘密基地”。这样说来,就有三个“秘密基地”。
一个是门前的菜园,门前的菜园被你做的竹篱笆围住,主要是为了防鸡吃菜。篱笆里面的土地被翻得十分规整,土沟里一点杂草也没有,土地上种着当季的新鲜蔬菜。你经常搬着一条小板凳,坐在土沟里拔草,我也学着你的样子,搬着小板凳坐在你后面,不过我不是在拔草,而是在用小土块围住地里的黑蚂蚁。你经常一坐就是小半天,我可坐不住,围蚂蚁累了,就去捉蛐蛐儿、追蝴蝶,当我跑起来的时候,你时不时地回头叮嘱我,当心脚下。追蝴蝶累了,我就去撕老砖上的青苔。撕下的青苔是一块一块的,被我装在残破的瓦片上,再用几朵天蓝色的不知名小花稍作装饰。我拿到你面前,说这是牛排,你便会咧开嘴大笑,漏出那口稀牙说:“好好好,我的乖外孙会做牛排了,真是个大厨师。”
午休过后,早就不见了你的身影。原来,你是在菜园里继续拔草。这时,我便不能和你一起拔草了,因为我要做作业。耐不住寂寞与内心害怕的我,便搬着凳子在菜园的门口写作业,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你,你也会耐心地一声接一声地应着。听到你的声音,我是如此心安。多年后,我回想起来,这场景是多么的滑稽与温馨,但是,我们祖孙俩,一个用双手在大地上写着自己的作业———生机勃勃的蔬菜是你最美的答卷,一个在纸上写着作业,写的是自己美好的未来。
第二个秘密基地是水塘边的丝瓜棚,每当丝瓜藤开始生蔓时,你就要去加固瓜棚和除草。瓜棚下是小水洼处,你从来不会允许我和大我一岁的表哥下去,一是怕我们去水深的地方玩,怕我们溺水,二是泥巴会弄脏衣服。小孩子哪里听得住劝,等你转头一做事,我们便下到另一边,在水塘边的浅水区扣螃蟹洞。扣来的螃蟹用喝完饮料的塑料瓶养着。
你着急地大喊我和表哥的名字,而我和表哥怕被你骂,只好躲在深深的芦苇丛里。你的声音里满是焦急,声音渐渐地近了,我透过密密的芦苇的间隙,看到你来到了我与表哥下水塘的地方。原来,你是看到了我们脱在岸边的鞋子。你腿脚不便,动静惊起几只远方丛里的白鹭。你拨开翠色的芦苇,看到了满身是泥的我们。我看到患有哮喘的你正大口大口呼着气,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干活挽起的袖子上满是泥点儿,手臂也被塘边的刺丛刮伤,但是看你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就这样,我和表哥被蹒跚的你牵回了家。你厚实的手掌上满是干活留下的伤痕,皮肤皲裂处刺得我手痛,温热从你手中传来———传来的不只是温暖,还有满满的安全感。
第三个秘密基地是后山的果树林。去后山需要爬个短短的坡,走过长长的河堤,穿过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再走一段小路。我们不常来后山,因为这里种的作物不需要天天打理;我也不喜欢来后山,因为后山的另一边是坟场,感觉阴森森的。
后山的缓坡被你开垦成了几块规整的土地,土地上种的是红薯和油菜。在你眼中,红薯可是个大宝贝,因为在饥荒年代,红薯救过人的命。一到红薯收获的季节,我便可以吃到你蒸在柴火锅饭上的红薯,或者烧柴做饭留下的火炭烤红薯。油菜用来打菜油,我却不喜欢自家的菜油味,你说这是特有的香味,是劳动的气味。
后山其它一些坡面上,是你种的橘子树和茶籽树。我喜欢爬到树上看风景,透过被微风吹拂的叶子,看天上时卷时舒的白云朵儿。这时,你便会在果树林里用锄头除草,用柴刀砍去果树多余的枝丫。有时候运气好,我能吃到你从茶籽树上摘下来的绿绿的茶泡,和树下荆丛里长的树莓,这是难得的美味。多年后,我时常回想起那时的味道。
外婆,你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但是很敬重村子里读过书的人,也叮嘱我要好好念书,才能有出息。我记得一二年级的时候,只要我拿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你就会从你在裤带内自缝的小袋子里,拿出五块钱“巨款”奖励我。妈妈曾多次叮嘱我,不能要你的钱,因为你太不舍得为自己花钱了。你穿的衣服缝缝补补,妈妈和姨给你买的衣服都收在柜子里,舍不得穿。菜园里的菜有吃不完的,你舍不得扔,就拿去街上卖。有时,你去得早,来不及吃饭,就拿几个水煮蛋。妈妈和舅舅曾很多次劝过你,不要这么累自己。你却说,闲下来,你会闲出病来。后来从三年级开始,我就不再向你要奖励了,因为我也舍不得你这样累自己……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四年级放学的某一天,家里大门紧闭,妈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家等我。旁边家婶婶告诉我,你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妈妈去医院照顾你去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婶婶家,可是我睡得并不踏实,担心着医院里的你。晚上一点多,爸爸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你去世的消息,我“哇”地一下哭了。你的身子骨还算是硬朗,年纪也才六十五,我却没有见你最后一面,你就走了。
次日,我来到你家,外面的人在吵吵闹闹地帮忙搭灵堂。房间里,你安静地躺在卸下的门板上,像睡着了一样,身上盖着红色的寿被,上面绣有龙凤呈祥的花样,长明灯的火光映着绣有“发财”字样的鞋底子。你的脸上盖着一条干净的粉色手帕,头发蓬蓬的,依旧别着那几只旧旧的一字夹。旁边纸钱盆里,纸钱燃烧的烟熏得我的眼睛有些胀……送葬那天,人们抬着装着你的黑漆棺材。舅舅在棺材前,捧着你那张让我有点陌生的黑白照片。送行的人们路过你最爱的菜园,路过水塘边已爬满青色瓜蔓的瓜棚,爬过短短的坡,走过长长的河堤,穿过石拱桥,到了后山,这便是你长眠的地方。阳光洒在后山上开得正盛的油菜花上,引得蝴蝶翩。他们都说,这样的好天气是你在保佑后人,可是这样的景,你已经不会再看到……
写到此处,泪眼潸然,往事犹在眼前。不忍多写,只望你在另一边能过得快乐。你的爱外孙: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