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求学前,我不爱听母亲讲话,也不爱和她说话。她唠叨时,我就把身子扭过去,把耳朵堵住,她是要骂我的,还要用扫帚敲我的腿。她打完我,就背着我偷偷地哭,不愿意给我看到。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刚读中学。学校是寄宿学校,在学校待一两个月才放两天的小短假。家在大山里,从山里到县城的班车一天下来没几趟,一趟得好几个小时。绵延的山路弯弯绕绕一直蜿蜒到山外的世界,我爱爬到山头上,把眼睛放尖了去够山外的世界,但是山外面的,还是山。
我还记得去县城上学的那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摸着黑给我叠衣服,声音是极小的。但我容易醒,她知道我醒了,就一边帮我收拾着东西,嘴里还停不下来骂我懒,我照常把耳朵堵住,她却没再敲我,我撇头过去看了她一眼,她跪在床上,头低着,像有什么心事一样,她也抬头看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我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沉默把我们包裹住了,我心里有一丝凄凉,背后嗖嗖地发冷。
山梁泛出厚厚的银白色,日头冷寂寂地往下落,晨间稀薄的光斜斜打在母亲身上,路边的洪桐歪七扭八,浓稠的冬日的寒,洋洋地从山间流过来,如同山间黄连被嚼烂吐出来的辛涩味。
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她背对着我。直到我准备上大巴车的时候,母亲才过来拉我的手,脸上很紧张的样子,急急地说了一句:“以后自己得好好照顾自己,我管不了你了。”
我终于看清楚了,母亲那张土黄色略微有些浮肿的脸,头发还没梳,仅盘成一团,风把她的眼睛吹得皱起来。一身老旧的红花袄子厚而笨重,她整个人缩在一起,给我从来没有过的佝偻感。
县城的一切和大山里的都不一样,我却适应得很快,过去的人和事很快被我抛置脑后。我忘记要想起来她,忘记给她打电话,忘记问候她一句。我甚至没想起来,母亲不能联系没有电话的我。
十月中旬的一天,一早上,天上挂着太阳,树影子斜斜卧在地上。仰头一看,黑云已经压过来了,风吹得树簌簌地响,连低飞的鸟都不见了。
我坐在教室里面。雨终于降下来,快要把窗户砸碎,一声声地响,刹不住。
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是邻桌的母亲过来送伞。邻桌很快跑过去接了伞,然后笑着跑回来,我的眼泪却在眼睛里面打转。我想到我的母亲了。要是在屋里,她定会再说一句:“别忘记带伞。”我总是很讨厌她的话多,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觉得好像只有听到母亲的唠叨,我才能心安。
我把抽屉打开,才发现早就有一把伞藏在抽屉最里面的角落,是母亲最常用的那把藏蓝色的格子伞,很旧,却一点不破不脏。它就在那里,整整齐齐地被卷好,默不作声,从来没被我注意过。
我把雨伞拿出来,细细地打开,又放下,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一页一页把伞捋好,最后合起来,紧紧攥在胸前。
我想我妈了。我攥着这把伞,眼泪直掉,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豆大的泪珠滑到伞上沓沓地响。
终于熬到晚自习下课,外面还在下大雨。我抱着伞就冲出去了,抱得很紧,不让雨把它打湿。我跑到宿舍门口那排电话亭旁边,鼓起莫大的勇气取下听筒,贴到耳旁,另一只手颤抖着按号码。
我往宿舍看去,才发现宿舍门口旁边有个人影,瘦小又佝偻,给我吓得一哆嗦。宿舍门口昏昏的灯光掉在那个人身上,她的头发像撒了亮片一样,银光忽闪忽闪。那个影子越来越熟悉,又越来越陌生,我心里一惊,那分明是我的母亲,我竟没认出她——倒不如说,我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她。
“喂,妈。”我尽力像没事一样。
“怎么了,怎么想起来打电话了?”她的声音也平平淡淡的,但有点憔悴,嘶嘶哑哑的。
“没啥事情……家里怎么样?”我甚至找不到和母亲聊天的话题。
“没事,别担心,家里都挺好的。你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多交一些好朋友,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这几天要变天了,你自己记得多添几件衣服……”
她突然停住了,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一样,不再说话。
“你要是有事……那我就先挂了。”
我用拳头使劲捶自己的腿,没哭出声来。
“妈,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啊。”
她顿住了,从没想过我要问这个问题。
“天气……天气挺好的,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晒人得很。”
“我们这里也是大太阳,都十月下旬了还热。”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那就好,马上下雨就降温了,别冻凉了。”
我回头一看,宿舍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她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也没有踪迹。我再也没忍住,两条腿就弯着蹲下去,把脸捂住。我的大脑清醒得怪异,反常得没有哭。
一个人在十四五岁真正认识她的母亲,要比四五岁认识痛苦多了。
我把头一低,看到那把藏青色格子伞,脑子里面就浮现出母亲打伞离开的样子。母亲带上它,一定不会被雨打湿半点。
那天晚上,我没见到她,她也没见到我。我们都藏在浓稠的夜晚,藏在无声的雨,藏在千言万语的不言中。
我想起那句话:
蜉蝣啊,也欲离冢宿外间。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受到寸草的心境直逼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