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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师范大学 - 《江西师大报》

作者:□袁蕊    
2022-12-15     浏览(115)     (0)

“喂,囡囡,外婆家的老院要拆迁了……”

“嗡嗡——”,等我周末回到家,匆匆赶到老院时,只看见锋利的电锯在老院的身躯上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它先是对着院门口的枣树下手,那光滑纤细的枝干在凌厉的刀锋面前,宛如鸡蛋与石头一般,毫无还手抵抗之力。接着,电锯带着高亢激昂的号角声闯进了里院,打破了院内的安宁,即便是面对菜地里娇婉动人的豆荚花、明媚娇俏的黄瓜花也毫不手下留情。电锯将军所向披靡,终于将目光锁定在院里郁郁的柚树上——那是外婆的柚树。

外婆的柚树身板挺直,树枝虽然稀稀落落,但树冠层层叠叠。远看,郁绿的叶和黝黑的瓦交织着,树下只有光影伴随着清新的柚香,洋洋洒洒地落在平实的黄土地上,光暗相间,一派热闹。柚树并不高大,成人伸手便能勾到枝干,但它所散发出的柚香却混合在空气中,弥漫在院里的每一个角落。外公一直喜爱这棵树,亲手做了一块牌匾,写上“柚园”两字,还张罗着挂到院门口,却被外婆拦下,数落外公“也不怕邻里笑话”。外公还戏谑道“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匠,身上的墨香还不如这柚香”。

说起那棵柚树,我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在那的,只听旁边邻居说,是外公与外婆心意相通后,外公从山上挖下来,栽种在院里,只是因为外婆爱吃柚子。幼时面对此般爱情故事,总是感到害羞又稀奇,缠着大人们讲一讲以前的生活。妈妈说,从前的院里,荒凉得很哩,没有枣树,没有菜园子,就那么一棵柚树,光秃秃地立在那里,等到我出嫁了,她才长大了哩。外公说,你外婆很厉害的,你看养活了一家子还养活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邻居婶婶说,哎呦,你外婆哦,那叫个厉害,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你外公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呦。

外婆的一腔爱意,给了我,给了菜园子,还给了那棵柚树。浇水、修剪枝叶,大风来时绑上竹竿,不许家鸡上树,糟蹋那叶子……所以说,柚树是外婆的柚树。

幼时的我是家中最贪玩的,时常会缠着外公带我出去。在每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外公的老头衫在温柔的风中鼓起后平整。猛吸一口空气,细细分辨午后阳光中,空气混杂着的稻草的清新与糖葫芦的甜腻。“外公,再骑快点!”我最喜欢外公带着我去村口,村口是整个村子最热闹的地方,不用忙农活的大人们带着自家的小孩,在村口聚集着闲聊,而我们小孩则玩着自己的游戏,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写“王”字。久而久之,乌黑的手印和“王”字的痕迹便伴随着风的咆哮和雨的泪痕,一道留在那白里透黄的墙上。当每家每户搭伙做饭,灰青的烟从烟囱飘散出,火红的晚霞即将消失时,外公就会喊我“囡囡欸,快回来,要回家了哩。”有时,外公聊天太投入了,也会忘记时间,直到天色真正暗沉,只有山那头的太阳留着一线光芒,黄黄紫紫的晃眼睛。如果外公回去晚了,外婆定会数落他,但往往嘴上还数落着,手里却端着热乎乎的饭菜,眼神里丝毫责备也寻不着

有一年的金秋时节,在中秋节前后,正是柚子成熟的时间,我不再闹着外公带我出去,而是喊着小伙伴来到老院,向他们炫耀院里的这棵柚树。在大人们熟睡时,偷偷地上树,爬上柚树的枝干,左摸摸柚子,右摸摸树叶,安静地坐在枝头,偷得与鸟儿共处的片刻。等到大人找我们的时候,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故不出声,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为这一片刻的胜利耀武扬威。可是这种小把戏并不能使我们得意多久,被虫子咬过的瘙痒和僵硬的姿势过于难挨,看着脚下悬空的高度,惧怕不止,委屈阵阵袭来,很快放肆的哭啼声引来了大人。千方百计把我们从树上解救后,少不了的便是家庭教育的鸡飞狗跳。我作为这一场游戏的发起者,作为东道主,被外婆提着进行“面树思过”,而外公却会趁着外婆不注意给我送来小零食,对我竖起大拇指称赞“呱呱叫,不愧是我孙女,都知道爬树了,有没有摔着?”每次我犯错误后,都是外婆罚我站着反思,外公却会偷偷安慰我。祖孙俩心照不宣地眨眨眼,这是个秘密,只有柚树知道。

我喜欢在闷热的晚上,外婆抱着我,坐在柚树下扇风驱虫讲故事。这时候的外公上树摘柚子,我只要乖乖地坐在外婆怀里,吃着外公剥好的柚子,闻着外婆身上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柚的清爽,星星也在为我们祝愿。我喜欢外婆给我织的毛衣,喜欢外公给我抓的蟋蟀,喜欢外婆在院里特意为我养的水仙,喜欢外公在严冬时给我暖身的饺子……我喜欢老院。年纪大,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被母亲接去了城里,老院的日子在繁重的学习中好像渐渐离我远去,只有每年春节才会回去看看他们,柚香已许久未闻。

“囡囡,以后啊,就没有柚子咯!”外婆倚着母亲走到院里,看着柚树——身体里嗡嗡作响的柚树。我蓦然想起那个蜷缩在病床上的羸弱老人“囡囡啊,以后外公就不能给你剥柚子了”,眼前这个把每根头发丝都用发夹别起来的小老太太,和躺在病床上蜷曲着费力地讲着一字一句的小老头重合。

老柚树终于倒下了,以后的日子里它将温馨地鲜活在我的记忆里。

(作者为文学院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