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蒲也叫青蒲角,在四维镇的紧西边,过了镇子最西头的不锈钢拉丝厂,就到了青蒲庄的东头。青蒲离四维镇很近,又是往溱潼的必经之地,小时候常常过去。
溱湖洼地里的青蒲,四周是湖,特别是庄子北边的大水泊,从小叫它蒲大河,有四五百公尺宽,河宽水深浪平船多。水乡孩子都会水,小的时候,常有一起玩的细小伙放出豪言,要去游青蒲大河。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有同学朋友游过这条河的,倒是常听说因为偷偷下河游澡,挨顿胖揍的。
青蒲庄子不大,但历史悠久,名气很大。里下河人说古,开口就是“青蒲角上出皇娘,淤溪湖里泰宁侯”。夏天晚上,在家东边的太平桥上乘凉,躺在凉匾里,听会唱书的“青帮腿”祝爹爹讲过好多回青蒲角上出皇娘的故事。
自古以来,青蒲庄上美女如云。元末群雄并起,有大英雄落难青蒲,曾受过青蒲姑娘的一饭之惠,姑娘勤劳能干,会水会船,可彼时皇帝在难中,没问清姑娘的名字。等明初的时候,当了皇帝的大英雄派人到青蒲选秀女。选秀的规则很“水乡”,姑娘们从岸边过跳板上官船,如果船身晃动,即被选中。庄上的小姑娘一个个生得纤腰细颈,袅袅婷婷踏上跳板抬步上船。但官船高大吃水也深,脚踩绣花鞋轻移罗步的细巧姑娘上得船来,大船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眼看官船就要离开,忽然有人想起来,庄东的马家姑娘没有来。马家姑娘长得一点都不痛(漂亮、让人心疼),还生了一头的癞疮,看着让人膈应。平日里马家姑娘住在庄子东头的鸭舍里,在河汊里放鸭子,不与村里姑娘来往。
官人们想着来都来了,于是赶紧派人去找马家姑娘。放鸭的姑娘从小规矩少,扯开大步就上了船。岸边围观的正要笑马家姑娘家穷少教导,赤着一双脚就踏上官船,忽然间,船身大幅度摇摆,放鸭的姑娘在船上长大,自然不怕掉下河,稳稳地过了跳板跨步上船。选秀官抬头,岸边杨柳寂静,河上无风无浪,船还在剧烈地晃动;再看跟前,一个破衣烂裳的癞头姑娘已经上了船。当官的想着一个小姑娘能晃得动这样大的船,可见是有神助,于是赶紧着人帮姑娘梳妆打扮。刚捧水浇到头上,马家姑娘的癞头皮就成了漂亮的大银盘,茂密的头发瀑布般垂了下来,姑娘挽起头发,换上新衣,放鸭姑娘还是鸭蛋脸白皮肤,漂亮健康。
姑娘正更衣,忽然风声大作,西边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青蒲庄西头的溱潼东窑忽然裂开,风雨中烧出了一张金灿灿的龙凤床。当地官员赶紧把龙床和姑娘一起送往京城,从此四维镇周围就有了“青蒲阁上出皇娘,东窑烧出金龙床”的说法。
四维镇传说,放鸭的马家姑娘后来成了众所周知的大脚马娘娘。离开青蒲的马娘娘,后来让人给青蒲铺了一条青石板路。里下河水乡石头少,一般只有庄上出了大人物才会铺石板路。青蒲庄上从东到西确实有条蓝汪汪的青石板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铺成的,溜光水滑。
青蒲角上出皇娘的版本很多。也有人讲,皇娘指的是吴王张士诚的母亲曹娘娘,张士诚是白驹场盐丁出身,曹娘娘是青蒲庄上的曹家大姑娘。白驹场离青蒲不远,青蒲也确实有国舅庄的名声,听起来似乎更有可能。但从小听祝爹爹的说书,至今还能想起爹爹讲起大脚马娘娘时那悠长的拖腔。
传说毕竟是传说,长长久久的历史淹没了我们想知道的真相,但皇娘这两个字却在四维镇随处可见。青蒲和四维镇连接的闸桥叫皇娘阁桥,四维镇的小公园也叫皇娘湖公园,周围饭店酒家甚至于卖日杂的小商店以皇娘或皇娘湖为名的也很多见。
好赖那条石板街真实存在着,让传说还有点可触摸的味道。石板街是青蒲庄上的主街,街两边开满小店、摆满了小摊,卖瓜子花生,炸油端子,卖小玩具,吸引了小孩的眼光,也拉住了小孩的腿,不肯往前走。主街好玩,青蒲的背街小巷也一样吸引我,背街里青蒲人爱养鸦,我最爱看青蒲的老鸦捕鱼。
小时候老听人讲,“青蒲角,晒青蒲,男女老少一条船”。——这还真不是我印象里的青蒲,幼年的记忆里,青蒲人常做三件事:养鸦,开炕坊,做汪砖。这是青蒲和四维镇周围庄子上都不一样的营生。开炕坊做汪砖,里下河别的地方也能见到,我就单讲一下青蒲人养鸦。
青蒲河网密集,苇蒲蔽天,养鱼放鸦很方便。老鸦是里下河人的叫法,也有人喊鱼鸦,书面语叫鸬鹚。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鸬鹚》,是郑振铎先生写的,鸬鹚聪明能干,是渔民的好帮手。
老鸦捕鱼在四维镇叫放鸦,看人放鸦是种享受。老鸦披着黑色的羽毛,戴上细细的脖套,在鸦船两边的桩子上排成两排,望着池塘跃跃欲试。待养鸦人挥动竹篙发令,老鸦扑向水面,扎入水中,不一会儿,长长的鸦嘴就叼着一条大鱼钻出水面,大鱼用力打挺,但老鸦嘴又长又有力,不容鱼儿逃跑。养鸦人一边唤着老鸦的名字,一边把竹篙伸向老鸦,老鸦轻快地飞跃上竹篙,养鸦人收回竹篙取下被紧紧咬住的鱼,再把老鸦扔向水面。一条鸦船带十几只鸦,一时间老鸦此起彼伏,上下翻飞,养鸦人发出只有老鸦才听懂的指令,手脚不停地收鸦取鱼,却不见丝毫忙乱。待天暗收工,养鸦人取下老鸦的脖套,老鸦昂首挺胸地站成两排,一边扇动翅膀,抖干身上的水,一边伸长脖子等着主人扔出一条条小鱼来犒赏劳苦功高的自己。虽是水乡,但每有放鸦捕鱼,大家伙都会围拢过来看,那是比自己抓鱼还满足的喜悦。
看放鸦是享受,养鸦却很辛苦。青蒲养老鸦出了名,里下河不少捕鱼人家都到青蒲来买老鸦。青蒲的巷子里小河边,常能见到养鸦的人家。养鸦人家把老鸦窝搭在自己家的旁边,选一个向阳的地方种上几棵树,再搭上一人多高的鸦棚,从鸦棚直到小河深处,用篱笆桩和渔网封出一片挺大的地方。这样的鸦棚,靠近家门口,有水又有阳光,方便照管。鸦棚里见不到小鸦,小鸦刚孵出来时,浑身光秃秃的,得放在自家天井里精心照料,每天水食营养,不能有一点马虎。老鸦长得黑乎乎,见人来就伸着长长的脖颈哑哑地叫,吵吵嚷嚷。老鸦是直肠子,特别能吃,养鸦人会把剁碎的鱼虾拌上粮食来喂,一次得喂好多。能吃就能拉,鸦棚味道不好,远远地能闻到。夏天天气热,老鸦躲在树荫下面,翅膀张着,懒待不动。天热了,稍有忽视,老鸦也会生病难受。养鸦人就不停地用戽[hù]锨戽水冲地,一是清扫,也是给鸦棚降温。一棚黑乎乎的老鸦吵吵闹闹,但养鸦人很爱惜,一个个的能叫上名字,名字很普通,有叫长颈项的,有叫鸦蛋的,也有直接喊黑老鸦的。喊多了,老鸦大概能听明白。
现在再读《鸬鹚》,眼前浮现出老鸦捕鱼时的敏捷、捕鱼后傲娇,也会想起青蒲背街巷子里常常见到的鸦棚,也能想起养鸦的艰难。
《诗经》的第一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据说雎鸠,就是青蒲人家养熟了的老鸦。每每读到这句,总觉得那个蒲花芦絮掩映下的故乡,就是充满诗意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