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四川的夜雨,是在李商隐的那首《夜雨寄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一写便仿佛使人进入了那夜雨铃咚的时节里。透着昏黄灯光的小屋,窗户纸上透出的隐隐约约的执笔伏案的人影,都渴望向遥远的远方诉说心中的情谊——哪知何时才能有可以畅聊到剪灯再话的夜晚?长夜难捱,夜雨簌簌落下,心中愁苦。如今也只能执笔绘信、鸿雁托书,南渡话别犹如昨日,而今唯有以此书信浅谈这巴山夜雨。带着诗意,李商隐笔下的四川夜雨,滴落一丝悲婉的惆怅,沁入心底。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四川夜雨的认知,都是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弥漫在巴山天空的夜雨,细细地交织缠绕着,绵绵密密、淅淅沥沥,偏又生在秋夜,平白地勾起了“伤秋”情调。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在青春疼痛文学的折腾下,这一番秋日夜雨便增添了许多有别于诗歌本意的元素,不禁教人两眼泪汪汪、情丝荡柔肠。
住到了成都后,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四川夏日的夜雨。恰逢七月中旬,成都白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不敢出门。到了傍晚,太阳歇了。我忙不迭地泡了碗清茶,坐在小露台上,享受这落日余晖下吹来的阵阵清凉。突然,狂风乍起,凉爽的湿风卷动着尘埃飘扬起来,轰隆隆的雷声蓦地撞裂散开,平白地惊人一跳。抬头望天,乌云快速在天空中凝结,仿佛一瞬之间天地都变了颜色。在风的嘶叫中,朦朦胧胧浮动着喧闹的声音,被子、衣服、乒乒乓乓……
雨就这么下了。
在我仔细去辨听那些声音时,黄豆大小的雨点滴落到我的脸上。啪!仿佛尘埃落定。一切都静了下来,我也静止在原地。噼里啪啦!雨点们争先恐后地砸下来,打醒了我。我连忙带着茶闪进了屋子。屋外早已是一片茫茫的雨幕。豆大的雨点快速地坠下,砸向大地,润湿了白日里被晒得极度干渴的地面。雨一直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地面就积聚起一面薄薄的水层。我不再看向小露台,而是盯着那碗茶,茶被从茶碗盖与茶碗之间的缝隙中浸入的雨水所毁。然而,耳边的雨声却越来越急促,好似要告诉我这雨似乎越下越欢快了。
当我再度走近通向露台的小门,便看见雨点嬉闹着冲向地面,“啪”地在地面砸出一顶顶小小的王冠。好一幅欢乐的画面!嬉闹蹦跳,调皮的雨珠似把积水的地面当做了蹦床,在蹦床上弹起后又冲向了你。仿佛是想要给你一个清凉的亲吻或者大大的拥抱,于是扑向了你。若是你像我一样,此刻正站在小露台边的话,弹起的雨点,便会热情地沾湿了你的小脚。大雨中腾起了水雾,雾气朦胧了眼前。嘈杂的雨、朦胧的雾浸染了白日里那明晃晃、热辣辣的阳光和那阳光底下鲜艳得极其饱满的城市。灰黑的柏油路、晒得犹如反光的镜面般的大楼、绿得油亮的叶……在雨幕中都染上了江南烟雨般的温柔,似吴侬软语吹向耳边,轻盈得像晕开的水墨。目所能及的已然如此美好。然而美好之外,也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那骤雨之下扬起的尘埃,仿佛一把极其细密、柔软的小毛刷,轻而又轻地扫了扫你那刚刚被挤入鼻腔的湿气所润湿的鼻黏膜。被扰动的鼻腔,痒痒的,使人忍不住想要打一个大大的喷嚏,好让这毛毛的小刷快快随那个喷嚏冲出鼻腔去。正当你苦恼着该怎样去解决这小小的烦恼时,雨却转小进而停住了。
来去匆匆,热烈泼辣,这是这样一场忽然而来的夜雨给我的最直观的感受。在白日艳阳炙烤之后的傍晚,这样一场夜雨仿佛回应了那长达十二小时的炽热烘烤。噼里啪啦的雨,教人痛快淋漓,一扫夏日闷烤出的郁气。细细品味那大雨中扬起的水雾,忽略嘈杂的雨声,又仿佛嗅到了江南烟雨的轻柔。这或许是四川泼辣热情外表下不易令人觉察的柔软和细腻。
后来,我到了乐山。六月末七月初之际,天气已逐渐热了起来。那夜雨忽然而至的傍晚却又让我失神。回忆在成都遇见的夜雨,再看看眼前这夜雨,熟悉的畅快。我怎么会不爱这样一场雨呢?
雨停后,我慢悠悠地出门。漫步小城,我在小巷里驻足。灯火阑珊,小巷深处是一个小小的摊子,摊主孃孃正忙碌着搅拌狼牙土豆和各种佐料。宁静的烟火气,黑夜星光下我猛然间被触动,突然想到了四川人的性格不恰如这一场场酣畅淋漓的夜雨吗?经过火辣辣的热晒极速地爆发,平静后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雨虽骤急,却不是暴躁无休,腾起水雾飘忽如仙气,送来的凉爽使人舒心。这夏日夜雨恰似王熙凤泼辣爽利到令人烦闷过后梨花带雨的哭诉示弱,刚强与倔强之后使人柔怜,矛盾却似常情般妥帖慰心。爽利的爆发与火辣的热情、内敛的温柔和深藏的细腻,这是四川夏日傍晚到来的夜雨,不也是生活在夜雨滋润下的四川人的性格吗?
(作者单位:文学与新闻学院2020级汉语言文学5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