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洲是俺们村新来的干部。刚来的时候，他梳着锃亮的头发，戴着副金框眼镜，身上穿着白花花的衬衫，脚上还有一双时髦的运动鞋，拎着大包小包摇摇晃晃，就像还没学会走路的伢儿。俺觉得既新奇又好笑，一个没忍住，竟然还笑出声了。那新干部听到立刻朝这望来，咧着嘴对俺笑：“你好，老乡！”
其实俺不太看好他，他忒年轻了，白白嫩嫩的，一眼瞅过去就知道吃不了苦。说不定就像之前来过的几个人一样，待三四个月就回城了。
俺从来没进过城，但听说城里跟村里不一样。那房子垒得忒高，比老梧桐树还高；每个屋里面都点好几盏灯，可叫一个亮堂；衣服既漂亮又暖和，穿都穿不完；城里人吃白米馒头比俺喝水还简单，平日里不是鱼就是肉滴！哎哟！我可怜的婆娘，马上就快生了，天天还饥一顿饱一顿，跟着俺真是让她受苦啊……
其实俺们这之所以吃不饱饭，不是懒，而是作物一直没收成。有时候大旱，庄稼被活活晒蔫；还有的时候滚大石头，种的小麦又被砸死了。那山上坑坑洼洼，一个接着一个洞，这也是俺们村叫“九窟村”的原因。不过，以俺看，山上可不止九个窟窿哩！
王远洲其实和那些人不太一样，不仅仅因为是在这里待的时间最久的，还因为他的到来，在短短几个月就给九窟村带来了变化，就连俺都能看得出来。他经常到村民家问问情况，临走的时候还嘟囔着什么“脱贫”。轮到俺家的时候，他发现俺婆娘经常挺着个大肚子饿着，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但往后隔几天就偷偷塞给俺几个鸡蛋，让煮给媳妇儿吃。
俺渐渐有点喜欢他了，但不仅仅因为他给俺婆娘送鸡蛋。有一天晚上，俺出门抽旱烟，竟然看他一个人坐在老梧桐底下，低着头，不知道想着啥事。俺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没尝过吧？俺们村的秘方，是自家种的！”“孙大哥啊。”他接过烟，抬手跟俺打了声招呼，又把头低下去了。看他兴致不高，俺只能挠挠脑袋，努力找话题：“真是谢谢你啊，俺看着俺婆娘吃了鸡蛋，精神气也足了，到时候肯定能生出个小胖娃，嘿嘿嘿……”俺实在是嘴笨，不会安慰人，“王干部，俺想给俺娃起个好名字，你的名字还挺好听的，是啥子意思嘛？”他的眼此时望着远方，可能是定睛田里的庄稼，也可能是怎么也看不清的月亮。“我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他们都是老师。我的父亲很喜欢《离骚》这首诗，‘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杜若是一种草药，意思是采摘杜若送给远方的人……”“俺们这有落葵！好养活，还好吃！孙落葵，这名咋样？”俺急忙问他。“孙大哥。”王干部笑着说，“这像是女孩名，你怎么知道嫂子一定生女儿？”“俺就是知道。”俺忍不住蹦跶起来，“俺喜欢女孩，到时候俺会挣好多钱，给她买花皮筋，花衣服，养得白白胖胖的，等她再长大点，俺争点气，攒钱，把她送到城里面念书。俺这一生就完满啦！”看到王干部笑了，俺也跟着笑，心里悬起来的石头总算落下去了。
其实才半年多，俺就快想不起来他刚来的样子哩。现在他有着俺们村共有的黑皮，黝亮黝亮的，皱纹爬上了眼周，头发比山上的窟窿眼还乱，衣服裤子也全是泥点子，现在穿的鞋也被顶出个洞，更别提他一个人还能肩抗两包沙袋。任谁都不会信这是个城里人哩！
日子又安安稳稳地过了几个月。但在某个夜里突然得知了噩耗。
大晚上村里人都睡了。滚石的突如其来把所有人打得措手不及，村里死伤好几人，王远洲的右腿被砸断了。去趟镇里要好走上几个小时，更别提背上背着人。把他们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看了一眼，摇摇头。俺一下子就哭了：“大夫，求求你再看看吧……”
王远洲的心态比俺好，看俺擦眼泪，笑着拉住俺：“孙大哥，医生给我做过处理之后就不痛了。再过一阵子，我就能下地走路了。我的身体我比你们清楚。我只要呼吸一秒，就会往下干一秒。”
往后，还能经常看见王远洲一瘸一拐的身影。他仍和往常一样，拿着笔记录着什么，嘟囔着俺听不明白的东西。
虽然没见过杜若长什么样子，但杜若花好像早就飘满九窟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