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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职业技术学院 - 《渭南职院报》

浮层的兄弟(三)

作者:蒲飞  教务处    
2022-03-31     浏览(285)     (0)

文章描述了天宝十四载的冬天,杜甫和李白在不同地方的生活和经历,以及长安城的动荡和衰落。许多人都未能回到长安,或者长安已不复存在。

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平康坊里的业主杨国忠与虢国夫人,高官贵胄与落魄士子,旗亭画壁厮混的天才诗人,侍酒的粟特胡姬与一掷千金的豪商,刚刚定情的李娃与郑生,那个诗仙曾绣口吐就的半个盛唐,顷刻间,灰飞、烟灭。

此生再不归长安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正在为曳落河筹备天下军马,杨·国忠·钊清算完李·口蜜·林甫之后,曾多次出于私心预言“大佬,那个粟特马仔靠不住啊,早晚要生反骨”,甚至于连高力士也曾提醒过“边将拥兵太盛,何以制之”。然而孜孜勤政半生的唐明皇垂垂老矣,政治上的雄心与精力早已衰退,此时正沉迷于万古不曾有过的盛世与浮华,“朕年纪大了,享受享受怎么啦?我跟贵妃泡温泉去,朝廷的事问宰相,边疆的事问各位节度使得了,别烦啊”。
      这一年,杜甫又一次来到艰难的人生歧路。做了十年京漂,一把花白胡子的中年杜子美终于混了个有编制的基层公务员——正九品下的河西尉(今合阳县),在天宝末年臃肿不堪的官僚体系中他这个品级怕是多如牛毛听上去河西尉业务范围挺广,公检法和工商税务一把抓,其实就是按朝廷要求盘剥黎民百姓,真要有人起事第一个揍的就得是他,就跟张飞大鞭子抽的督邮一样。这与夫子的政治理想相去甚远,“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可四十四岁的身躯早已没有政治前途可言,为了家人有口饭吃,打了报告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个官职名看着一长串,说白了,就是给军械库看门管钥匙的,俸禄无几。
      十一月,大雪满长安。如今我们每到冬天都会感叹雪落下的时候,西安就变成了那个长安——然而这一年在杜甫眼中,长安则是另一番景象,或许那也是这座举世无双的奇迹之城本来面目之一。伟大的唐帝国此时就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底下则是随时可能将它付之一炬的火星,就如我们在《长安十二时辰》中看到的地下世界一般。正值华清宫芙蓉帐暖度春宵”之时,杜甫从长安冒着风雪赶回奉先县(今蒲城县)家中,还没进家门就听到了妻子号哭,心爱的幼子已病饥而死。官职在身的杜甫尚且如此凄惨,寒夜中的平头百姓又是如何?悲愤交加之下,他写了那篇一哭三叹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从西安到蒲城,必得经过骊山,不知路途中的夫子是否曾遥望华清宫明亮温暖的皇家灯火,生出一腹天下兴亡的感慨。而差不多就在这时候,曳落河从保定呼啸而来,胡旗猎猎,一路狼烟烽火,宇内莫之能御也。
      大军将至的消息传到李太白耳中时,他正在南京游历,便是那个“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金陵。在此之前三年,他曾收到幽州的朋友来信,劝他去安禄山军中博取功名,就像好友高适去了哥舒翰帐中,边塞流小老弟岑参入幕封常清一般。边塞诗的背后,除了远方广阔苍凉的风景,还有铁血戎马的雄心。“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远赴幽燕的李白见识了范阳节度使大军的强大军威,也触摸到隆隆马蹄声中的暗流涌动,却正好与入宫觐见的安禄山错过,真不知这算是幸运还是遗憾。诗仙的一生都在不停地游历名山大川、纵酒寻欢,除了给后世的小学生增添“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之情”云云负担,多少也有些广交朋友、结识达官显贵以图青云之志的意思,但他总是一次次的错过命运与机遇,天宝初年入宫的荣耀与败走长安,一生无法释怀。“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墨镜王这段台词,大概可以为谪仙生平做注脚,一生都在路上,从不关心家人,永远为诗和远方热泪盈眶。可无论仰天大笑出门去,还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无论朋友如何遍天下、隔空遥寄诗书传,后世眼中无双的佳话并不能成为不坠青云之志的借力,在无休止远游与宏大政治理想的纠葛之中,诗人陷入了巨大而永恒的孤独。天宝十四载的冬天,金陵或许不像杜甫的蒲城那么寒冷,但达摩流浪者李白终于第一次为家庭抓耳挠腮。他蘸着酒,在桌上画了幅地图。发现在渔阳鼙鼓的进军路线上,他的家庭已然是危机四伏——老婆宗夫人在商丘,前妻生的爱子伯禽在济宁。年少时,他也曾有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之梦,从史料中发现他甚至可能还是一位剑术大师,然而五十五岁的老酒鬼此刻早已“拔剑四顾心茫然”。所幸追随他的门人武谔站了出来,自愿乔装作叛军士兵,去山东把伯禽接出来,他只需要去河南搞定自个老婆就行。于是他独自跑到烽烟遍地的睢阳,接到了宗夫人——请记住睢阳这个名字,要是再晚几个月,夫妻二人不光走不了并且还得变成军粮。真源县令张巡将在这里领七千将士对战尹子奇的十八万叛军,大小四百余战,那是安史之乱中最为惨烈血腥的一幕。
      太白一家为避战火一路向南,虽然路上不断听到兵败消息传来,但他们至少躲过了长安沦陷。逃到溧阳时,碰见过去的酒友张旭,二人聊起时局,诗人仍旧认为自己有平定天下的能力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想来当年败出长安的阴影是过不去的。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到了绍兴,听闻郭子仪和李光弼在河北大胜,一家子又返回金陵。结果到秋天,天下都在传玄宗已逃去蜀地避难,于是又沿着长江往西,在庐山安定下来。在那里,李白将会等来一个差点要命的机会。
      事实上范阳起兵的消息刚传到长安之时,从皇帝、宰相、将军、诗人再到大唐帝国的每一个民众,都认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哥舒翰的“西方二师”(河西、陇右两镇)十五万训练有素的大军足以抗衡,再不济还可以调朔方、安西和北庭三地善战的边军来搞定。杜甫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直待在蒲城耐心等待,直到高仙芝与封常清被冤杀、哥舒翰带着一群未经战阵的乌合之众被逼着主动出击,最后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杜甫才带着家人仓皇逃往天水。在漫长的逃难队伍中,这位瘦弱得像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无力地搀扶着老婆孩子,干枯的胡须散乱在起伏的胸口。至德元年六月兵荒马乱的夏天,火辣的烈日照得杜甫只能眯缝起眼睛——或许还带着大颗的泪滴与无限的伤痛——诗圣最后回望了一眼虚空中的都城,那座他年轻时曾追逐梦想又一次次失落的天空之城与伤心之地,如今烽火连天,遥不可及。然后他转身而去,此生再不归长安。
      长安城中的王维则没有逃难的机会,作为门下省的给事中,他一直在坚守岗位,可皇帝逃跑的时候根本不会带上这样的小角色——不是顾不上,而是根本没考虑过。山水田园、辋川的农家乐,都在长安沦陷时被碾碎。摩诘居士随同一大批被遗忘的官员被押往洛阳,过往的盛名如今成了要命的累赘。大燕皇帝希望拉拢这位著名才子为他所用,单独把他关押到洛阳普施寺,安排专人招降。王维不像李杜那么单纯,毕竟朝中为官多年,到底还是有几分政治头脑。于是诗人想了一个办法——装病。他试图服用药物装哑巴,结果被安禄山识破后以性命相挟。大厦已倾,焉有完卵。下不了颜常山的决心,做钱谦益便顺理成章。无奈之下,王维继续出任大燕国的给事中。据说有一次安禄山在神都苑凝碧池聚餐,安排长安俘虏过来的玄宗御用乐队伴奏,可梨园子弟们感念唐明皇之恩宠,纷纷抹泪,曲不成调。王维听闻此事,写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抒发无奈,正是这几句颇具政治智慧的诗,在几年后救了他的命。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封常清被砍头之时,他的幕僚岑参还在万里之外的北庭,两年后他将动身追随肃宗到凤翔;高适则跟着名将哥舒翰一路来到潼关守城,不久之后他会见识到人生无常,并走向历代诗人都未曾获得的荣耀。而那个李白挂念的龙标先生,此时还在湖南怀化,不久后他将北上,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十年离乱后,很多人都没能再回到长安,或者说,彼时的长安,已不复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