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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学院 - 《榆林学院报》

记住小米

作者:垄耘    
2022-01-20     浏览(319)     (0)

开镰了,陕北丰收节是从收割谷子开始第一刀的。早几天,吃过夜饭,月亮上来,村庄里就响起了磨镰声,噌噌噌,噌噌噌——真乃“村庄一片月,万户磨镰声”。

谷子耐割,也就费镰,没一把好镰刀,吃不倒它。别看它杆细,坚硬着呢,秋风里,即将孕产的谷穗腆着凸起的肚腹,艰难地随着秋风一起一伏,那个谷颈好细,也就一根粗线左右,却昂昂地举着那支足有半斤重的沉甸谷穗,真让人揪心折颈而亡。不会的,它的坚强来自于谷杆的后盾支撑,别看那谷杆的直径也就不过三个厘米左右,可它坚如竹竿,也像竹竿一样分了节,一节,一节,夯实了竿的耐力。

所以,磨镰就成了割谷的前奏。割谷是件苦活,谷叶涩,叶子上有毛,尤其是早上,浸浸的露水湿了叶子,就像长了刺一样,嘶啦嘶啦,半天下来,手上就是千道口子。谷茬很韧,不用十分的力,是割不断的。

陕北人看重谷子,丰收节的庆祝自然谷糕是首选了。新谷糕——新谷碾成新米,新米蒸成新糕,再用新的芥油炸了,那才叫个香。喷喷的香味,飘出油锅,飘向谷场,飘向山洼,飘向河滩,满世界都是糕香。村主任夹起一片谷糕,开吃——老人们来了,孩子们来了,亲戚们来了,狗也来了,鸡也来了,猫也来了……丰收就在一片谷糕的香味弥漫中到来了。

陕北山多沟深,天旱少雨,最适宜生长的就数谷子了。那谷子,不择地,峁上,洼里,沟渠,壕堑,只要撒上谷种,就会生出谷苗。谷子最好务劳,就是一把锄,旱了,就只锄头上的三分雨,它就会匀匀地吮吸,自顾自生长。涝了,就着锄头的松疏,它就会排出多余的水分,舒坦地自得自乐。之后,身子骨逐渐硬朗,耐受力自然增壮,几乎年年都会以新的姿态迎接丰收。

在陕北,丰收不丰收就看谷子。谷子收了,丰收就奠定了大半,谷子是主粮,是粮中之王,有了谷子垫底,心中就不慌。其余的,糜子是谷子的偏属,谷子丰,它也丰,谷子歉,它也歉。豆子是谷子的弥补,不管是绿豆、豇豆、红豆、小豆、黑豆,它们的地块小,地位低,捎带着就是了。

在陕北,看家富家穷,就看谷仓。陕北人藏粮用的是架囤,是用柳条编成的,那架囤一人多高,两门多宽,或圆,或方,立在仓窑地上,赫然楔在正中,庞然大物,鹤立鸡群。谷子虽然粒小,可它是不把其它的麦子、豌豆、赤豆、玉米、高粱放在眼里的。它是老大,它的数量和质量都是第一。

在陕北,几乎人人都是民歌手,“信天游”伴随了他们一生,信天游里的“谷子”又伴随了陕北民歌的始终。谷子的苗很小,就那么一丁点小绿,待长到两三片叶时就可以间苗了,谷根扎得浅,锄尖稍错一丝,就会连根而起。尤其那些年轻后生子,常常是:

想妹子想得眼发花,锄了谷苗却把草留下。那些个眼高的姑娘是很看重后生的眼力和定力的,如果:

谷子莠子你都分不下,秋底下谁还进你的家。夏天,谷子开花了,姑娘的心里也就怒放了,她们常常会借此出题,考一考心上的那个他:

我说一个三来你对一个三,什么吆开花把腰弯?那个男子整天扛一把锄头在谷子地,自然是随口就答来了:

你这个花名我知道,谷子开花呀把腰弯。孕育很长时间的谷子终于抽穗了,酝酿多少年的感情在青年男女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予以表达,只好:

雾柳飘飘呀谷穗穗抖,咱们拉不上话呀招一招手。秋天到了,谷子熟了,满山二洼,黄澄澄的一片,原想到如此漫长的思念总该有个结果了,结果还是:

八月的谷子排上黄,想你想的日子长。就像爱情是陕北民歌的的永恒主题一样,谷子也是信天游里永远唱不尽的故事。因为他们爱谷子恋谷子,就像那个永远在在心头上忘不掉的心上人一样。

翻过一页,谷子去了皮,就是小米。皮就是壳,谷壳,谷壳很硬,从有了一小卜粒的谷仁开始,谷壳就有了,随着谷仁的长大,谷壳也一天天长大。它的长是被迫的,是被谷仁催迫着挟持着无奈地生长的,它是谷仁的护卫,是谷仁的外层衣服。当谷仁长到饱满长到成熟的时候,衣服就可以脱了。脱衣服也是被动的过程,陕北农村,每一户人家院子里都有一盘石碾,那就是用来碾谷子的,晒干了的谷子,套上驴,就在石磙与石盘的反复碾压下迫使谷壳与谷仁分离,分离的谷仁就是小米,谷壳也叫谷糠。

小米就很堂而皇之了,就可以进厨间端上桌成为可餐之食了。

在陕北,小米是最受宠的。桌上,每天甚至每餐都离不了小米。一早起来,陕北婆姨点着火,添上柴,先做一锅散面饭。所谓散面饭,就是在半稠半稀的小米饭中再分散地撒上面粉,一边撒,一边搅,待米和面完全粘合在一起,分不出哪是米哪是面时就可以出锅了。这样的饭耐饱,一个上午的消耗足够抵挡了。中午间,则要稠,或蒸米饭或捞干饭或搅米团,当主食,再佐以或炒菜或焖菜或烩菜或煮菜,饱饱吃一顿,抵挡一个下午的体力。到晚间,再熬一锅小米粥,熬要先旺火再温火,看着米粒在锅里反复折腾,折腾得身疲力竭时才算好了。那米粥,喝下去,不饱,不饿,还不渴,正舒服。当然,过时过节,变着花样就更多了,小米油糕,小米窝头,小米泡泡,小米锅巴,小米和饭,小米霍撩……就连谷糠,发了酵,就可以做成米酒,正月天,来了亲戚,不上西风酒,不上杏花酒,就端一碗米酒,香喷喷,甜腻腻,但不醉人。

在陕北,记住小米,是老人的时时嘱告。其实,不需要记也忘不了,黄土高原,黄河流域,以至全中国,都是忘不了小米的。回溯历史,翻开史籍,小米的种植约有八千年以上。那时不叫“谷”,叫“粟”,是夏商时代的主要粮食作物,以至夏代和商代被称为“粟文化”。考古学家在西安半坡遗址发现大量出土农具和贮藏食物的窖穴。窖穴中有碳化了的粟……《诗经.黄鸟》曰:“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在陕北,有一句顺口溜“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很是普及。那米脂是一个县,据陕北《米脂县志(光绪志)·建置一》记载:“以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而米汁淅之如脂,故以名。”一个堂堂县名,以“米”命名,古今中外恐怕再无此二例。其地小米,在明清时期,即为皇朝贡米。听说,熬出的小米粥,油性十足,能撇出三层油,柔滑爽口,香气四溢,雅称“米脂油”。

在陕北,忘不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支革命队伍爬雪山过草地跋涉二万五千里来到这块土地,紧接着一批热血青年从四面八方涌向这个地方,他们有吃惯了南方大米的胃口,有喝惯了东北五常贡米的脾胃,然而,为了革命,他们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曲,喝着南瓜小米的稀粥,硬是用坚韧的革命意志战胜了一切来犯之敌。正像鲁艺学生贺敬之《回延安》里写的: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手把手儿教会了我,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革命的道路千万里,天南海北想着你……也有人说,陕北的小米就是陕北人,不择地而生,不择肥而长。看似粗陋,实则内秀。这话不假。

让我们,记住小米,记住陕北小米。(垄耘,本名,龙云。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并入选各种选刊、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