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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罗竹风与刘禹轩的君子之交

作者:张忠强    
2022-03-30     浏览(458)     (3)

  罗竹风致刘禹轩的信(1978年8月17日)(字迹模糊部分为泪痕)(刘禹轩提供)

合影(左一为刘禹轩,左五为罗竹风)(朱汐提供)




  去年12月,惊悉刘禹轩先生仙逝,我不觉湿润双眼。刘老先生生前对我教益良多,是拙作《罗竹风传略》一书重要资料的提供者,仅我收藏的刘禹轩先生的书信就有30余封。刘先生1926年出生于菏泽市东明县刘堂村,毕业于中央大学外文系,是第一届海鸥文学奖编辑创作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刘禹轩先生与我国著名语言学家、宗教学家、杂文家罗竹风,堪称朋友交往中的“君子之交”。
  青岛解放前夕,罗竹风与刘禹轩初识在山东省教育厅,后一起接管国立山东大学,当时作为军代表的罗竹风坚持给学生上课,又兼教务长,每天都很繁忙。学校离海水浴场很近,每逢暑假,罗竹风会喊着刘禹轩利用午休时间一起去游泳。他俩虽非健将,却都能游到防鲨网,攀住网绳回头看,大部分浴客都在浅水一带,罗竹风就笑谈:“脱离群众太久了,还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吧。”于是他们就一起往回游,一起到沙滩上晒太阳,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刘禹轩呼罗竹风为“罗老”,罗竹风喊刘禹轩为“刘公”。当时刘禹轩二十三岁,罗竹风三十八岁,还不到中年的标准,“罗老”这一称呼,是刘禹轩以玩笑的口吻提前送给罗竹风的,这在当时就有点“没个上下”。一次,刘禹轩和山大同事们聊天,说起罗竹风的民主作风。一个同事说:“我看罗代表平易近人,一点也不摆架子。”刘禹轩笑着说:“我跟着罗代表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还用得着故作‘平易’再去‘近人’?”
  1951年,罗竹风调到上海,刘禹轩仍在青岛。
  后来,刘禹轩被“错划”右派。1978年,刘禹轩结束长达22年的右派流放生涯,重返青岛。在等待“改正”期间,他收到了罗竹风的亲笔信,映入眼帘的是“禹轩同志”,省去了客套的问候,开头便写道:
  前几年听到你的消息,印象是很惨。除了不值钱的同情之外,只有“爱莫能助”的一种哀愁。……你的处境,当然会有更深刻的体会。路总算走过来了,向前看吧,只有向前看才能医治好过去的创伤。
  秀珩同志来信,说你回青岛了,并把通信地址告诉了我。我想能由家乡回到青岛,就是一个很大的胜利。据说在教书,不知详情如何?是否还写写文章?有书看吗?和赵锦铭同志常见面谈谈么?
  现在我的工作是审读古籍稿子,也是一种从头学习的好机会,慢性病很多,现在高血压见好,糖尿病亦趋稳定。就年龄而论,每天还能工作,总算不错了。我的情况,秀珩想已转告,不赘。
  希望能有机会去青岛看到你,促膝长谈。匆匆不尽欲言,张惠同志时有过从,颇有怀旧之意。
  顺祝革命敬礼!并祝身心两旺。故人罗竹风1978.8.17刘禹轩用颤抖的手读完信,泪水已把信件打透。当看到最后“故人罗竹风”时,他无比感动,立刻流着眼泪写了回信,并饱含深情地赋词一首:
  山水疑无路,风雨几经秋。人鬼死生谁问,得信泪双流。纵目离程万里,回首前尘半世,浴海忆从游。漫道“莫能助”,最是谊难求。
  魔劫历,岁月徂,肝胆留。冬回春去人在,垂老不须愁。早岁罗公犹健,前度刘郎重返,挥斥气仍遒。踵武长征路,迈步更从头。
  更让刘禹轩感动的是,不久之后,罗竹风到青岛来看他了。1979年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不久,刘禹轩得到了“改正”并恢复了工作。青岛是罗竹风的故地,但多年已没来了,罗竹风去了文联工作。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是他们一见面时的情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当时知识分子中流行着一个词语“晚晴”和一句口号“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罗竹风说,“晚晴”出自李商隐的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还有一联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到了朱自清那里,就成了“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罗竹风接着说:“我确实是‘夕阳’和‘黄昏’了,而你还是‘斜阳’和‘过午’,时间比我还多一大截子,咱们都得好好地利用!”
  他们谈得竟忘了时间,已过中午,怎么接待这位故友呢?罗竹风问:“你每天都是怎么吃这一顿饭的呢?”“到街上买两个馅饼。”刘禹轩说。“那你就去买四个”,罗竹风说。刘禹轩真去买了四个馅饼,两个人就坐在办公室里就着茶水吃了。多年后,他回忆起此事:“这就是我对罗老这位相隔二十几年、不远两千多里前来看我时的‘款待’。直到现在还感到内疚。”而罗竹风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称馅饼味道不错。
  此后,罗竹风有时到青岛休养,刘禹轩也于1984年到上海出差,其时张秀珩已在华东医院住院很久了,刘禹轩去看望她。张秀珩已经失语,罗竹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想抬起头来却不能够。刘禹轩抓住她伸出的手,她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她已认出了刘禹轩。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张秀珩去世后,刘禹轩去信慰问罗竹风,罗竹风回信说:“只要秀珩还有一口气在医院里躺着,我能去看看她,也是一种安慰,一个寄托。现在……”读到这里,刘禹轩不由流下泪来。
  罗竹风和刘禹轩经常书信往来,从未间断,直到1996年下半年,罗竹风病重不能握笔时为止。罗竹风说,刘禹轩的信和诗都爱读。罗竹风不止一次地鼓励刘禹轩出一本诗集,说自己虽然没有钱,总可以个人“赞助”几千元。
  1996年7月,刘禹轩到平度参加会议,因平度是罗竹风的故乡,刘禹轩备感亲切,他和与会代表游览了著名的葡萄之乡大泽山,参观了平度抗日战争纪念馆;他在罗竹风的“专栏”前驻足良久,当时罗竹风是平度抗日民主政府县长,从照片中刘禹轩看到了罗竹风当年横刀跃马、雄姿英发的“将领”形象。刘禹轩看到平度山川如此秀美,物产如此富饶,不由得衷心赞美。平度主要街道两旁的芙蓉树,恰逢红花正艳,花枝招展,刘禹轩不自觉地想到罗竹风,一挥而就《到平度思罗老》:
  初来平度感乡情,斯地斯人斯杰灵。
  路侧红花生绿树,熏风解愠犹竹风。
  刘禹轩回到青岛后,感觉意犹未尽,他又写了第二首五律《平度归来再呈罗老》:
  君家在何处?平度是仙乡。
  造化钟神秀,文明肇夏商。
  地灵斯人杰,源远自流长。
  罗老出兹土,焉能不高翔?
  随诗,刘禹轩在信中给罗竹风写道:“您是平度人民杰出的儿子,为您有平度这样的故乡而自豪,平度人民也为有您这样的儿子而骄傲。”
  罗竹风没有回信,而且永远不再回信,三个月后他撒手人寰了。听到罗竹风去世的消息,刘禹轩洒泪提笔为罗竹风送行:
  战场识戎马,学府育英华。
  《辞海》连《词典》,杂文出杂家。
  主编结硕果,宗教放奇葩。
  公去吾谁与,哀思泪如麻。
  现在,刘禹轩和罗竹风都走了,我仿佛还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和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