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的感觉。
仿佛完全浸泡在水中,又仿佛飘在天上,但却不觉得难受。周围的世界一片混沌,似乎是灰色,又似乎是白色,又可能,没有颜色。不知盘古开天辟地时是否也为这幅光景。这个空间很舒适、很温暖,她仍旧在悬浮着。渐渐地,世界开始变化,开始有了形状,有了颜色。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房间,大小不过十几平方米,却被桌椅、床、炉灶占满了空间,仅仅是视觉上就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一个女人臂弯里抱着个孩子,轻轻摇着。她知道那是她的母亲,她也知道那襁褓里的孩子就是自己。她想走上前去,但她无法移动。她仿佛没有身体,什么也无法操控,只能从第三方视角看到这一切。所以,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她的任何感觉都无比清晰。距离上次这样已经过了好久了,这次又会是什么?她倒是有些好奇。
母亲嘴角噙着笑,似乎在唱摇篮曲。但她听不清,她只是知道,仿佛这所有的场景都是她一手策划的。那时的母亲好年轻啊,皮肤白皙,没有皱纹,也不是别人口中为了家庭日夜操劳的黄脸婆。她的目光里尽是慈祥与怜爱,但似乎又掺杂了一点别的东西。她看不透,但她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
不多久,那个小小的她睡着了。母亲把她放在床上,起身去换衣服。她换了一身干净素雅的白色连衣裙。很奇怪,在她的印象里,现实生活中母亲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不过这是梦境,再不合理的也算正常。穿戴整齐,母亲抱起那孩子,快步走到门前,缓缓举起手,向门把伸去,但很快又放下。母亲在犹豫。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意识,意识到母亲要做什么,但她不敢想下去,她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那种意识让她恐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焦急地祈祷母亲不要开门。但母亲犹豫了几下,最终还是开了。周围的世界也在这一瞬间随之改变。
冰天雪地,一片白色。从母亲刚才的装扮来看,她还以为这是夏季,但紧接着她又想起自己是在十一月出生,这个天气确实合乎情理。奇怪。母亲似乎感觉不到冷,抱着那个小小的她走得很慢很慢,她的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她依旧在旁观,鼻子发酸,心里也发酸。似乎是终于走到了目的地,母亲停了下来,很慢、很慢地把她放下来。时间似乎都要凝固了,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一点地下降,心都要揪了起来。终于,那孩子落地了,母亲向后退了几步,转身,顺着脚印往回走。似乎一个瞬间,母亲不见了,地上的脚印也不见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雪还在下,那孩子也仿佛生来就在那里。她的心脏就像被人捏住一样,有种绞痛的感觉,她想大口呼吸,但却无法吸入一丁点空气。她在这个白茫茫、飘着雪的世界溺水了,尽管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眼泪似乎掉了下来,她认为自己该醒了,但并没有。世界又在急速变化,那种不适的感觉也逐渐减退。似乎还是那个房子,但空间大了许多。有一个没有脸的摄影师,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她看到了年迈的父母,坐在崭新发亮的沙发上身后的房间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中年人。她觉得那应该是她和弟弟,因为那中年男人壮硕的身体上长着一张八九岁孩童的稚嫩的脸,就是她弟弟现在的样子。但那中年女人,并不是她。的确不是,就像她知道母亲出门要做什么一样,她也能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她。她看着那些人露出笑容,喊下茄子,紧接着,画面便定格不动。所以,她去哪里了?早在那个雪天就被母亲抛弃了吗?她不理解,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自己,还是照片里那个中年女人。从未有哪一刻,她对自己的存在如此怀疑,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她又回到了那个混沌的世界。接下来呢?她总该继续,接着看下去,然后知道点什么吧?
她醒了。被子死死蒙住头,怪不得刚刚喘不上气。她觉得可笑,居然做这么离奇的梦。她到底在质疑些什么?
后来有一次,她和母亲打电话,并没有提起那个梦,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母亲唠着家常。末了,母亲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地说:“寒假才能回来吧。”她鼻子一酸,赶紧找理由挂掉电话。
大学就像一道关卡,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你都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父母好像真的老了,你们好像真的越离越远了。无所谓抛弃,那只是个荒诞的梦。但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连回家都是很难的事,他们却仍旧嘴硬,告诉你:“该忙就去忙吧,不要耽误工作。”此时竟然觉得,人世常情,荒诞的就像梦一样。
又想到了龙应台的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不过啊,就算大多数人都活不明白,也总会有人从梦里醒过来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