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深处亦沾衣（下）
东南风扫过湟水谷地的河道，青海湖更像大自然遗落尘世的一方明镜。浮光影影绰绰，交织于沉静的湖面，迭起的波纹上跳跃着细小的光点。牧人的小屋、成群的牦牛，随流彩的光线一同溶解在夕阳绵长的余晖中，定格在夜幕深邃又宽阔的画布上。星星是多么遥远，遥远得仿佛穿越无数光年，仅为追寻心之所向而来。
夜晚渐渐流淌过去，月亮爬过山口，丢下几颗星星，浓雾从遥远的天幕倾泻而下，包裹住整装待发的科考队，在他们的小汽车上留下一片潮露。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研究生不禁联想到这么一句唐诗。
山中云深雾锁，即使没有轻阴微雨，蒙蒙的水汽也能将行人的衣物濡湿，这句诗带着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情致，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令人极思遐想。
或许这也是高原的魅力，远离中原城市川流不息的喧嚣，在青藏线上往返的他们，就像隐居于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思绪也逐渐走向平和，走向稳重，走向深邃。而20余日的科学考察，同时又将年轻学生的心境塑造得犹如上善若水。
霎那间，他恍然悟到，为何教授总醉心于科研而淡泊名利：每年年末，学院按工作量评定奖金，教授总是将自己的分配额从高等降到中等水平，埋头苦研，不问薪酬。评上劳动模范后，教授匿名将奖金捐赠给十名贫困学生，不让经济成为他们求知的障碍。他的努力科研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人民。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而功成为谁，端看历史与人民的选择。
年轻的研究生沉思着，站在教授的身边，他们的前方是巍峨屹立的雪山，身后是民族和乐的城市。上个世纪，慕生忠将军坚守初心，终其一生填补西藏交通的空白，这开天辟地之行奏出跨越世纪的绝响。当曜日的星辰抚慰着栈道上骆驼的遗骨时，湖水微澜，杉木抽新，山坳间的簌簌风声轻唱着天路乐歌。
想到这儿，他不禁热泪盈眶了。科考期的最后一日，晴空万里，天际蔚蓝，他们驱车启程，逐渐远离险恶的冻土路段，同时也因任务的圆满完成而感到心旷神怡。
年轻的研究生则警惕着青藏线上的车况，防止记忆中那惨痛的突发车祸。然而，小汽车驶得四平八稳，盯着盯着，他就无法控制地乏了，眼皮像是沾上饭黏子，上下纠缠得厉害。当他从迷迷糊糊中惊醒时，只见耀眼的白光宛若利刃刺目。
他条件反射地护在教授的身前：“小心——”紧接着他就与车窗玻璃来了个亲密接触，没来得及处理伤口涌出的鲜血，车身剧烈抖动着，如同狂风骤雨下波涛汹涌的海面，一股狂暴的力量掀起，将时空硬生生撕裂。
他再次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九州舆图在眼前缓缓展开。西部的高原山脉缓缓隆起，大江携尘埃东去。东部地区微微亮着，而西部地区仍是沉寂的黯淡。不久，一群拇指小人从各地向西涌来，他们扛着榔头，拎着钉筒，有的甚至开着搅拌机。他们沿着规划线行进，爬上凹凸不平的地形，一路敲敲打打，似乎在修补一片文明的版图。渐渐地，微光从拇指小人足边的缝隙中溢出，化作点点涓流，像深邃的银河流淌入人间，照亮了黑暗。
年轻的研究生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踩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仰头即可望见不远处那神圣的雪山，水草隔着布料抚扰着他的脚踝。牛群向山坳间缓缓归去，高山怀抱之中，雾气缭绕，不知云深，放眼望去，一切如梦似幻。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他心底念着这句诗，不知不觉读出了声。
“春日游山，攀上高峰必入白云深处，衣物也必为雾气濡湿。换言之，‘沾衣’即是人登上高山的代价，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必由之路。”和蔼的教诲声在他背后响起，他转过身，怔怔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教授。
“你瞧，为使西藏与内陆相连通，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有多少科研人与筑路人献出宝贵的生命，革命年代、建设年代是一样，和平年代也是一样。”
他默然一会儿，望向那双明朗如镜的眼睛，轻声问：“是因为选择无对错之分，而代价永恒吗？”教授想了想，微笑道：“人生在世，宛若灯芯，灯芯所蕴含的能量是守恒的。灯芯慢慢燃烧，那必将燃烧得长长久久；若愿放出些明亮光彩，就不得不承认命运的短暂——我不追求长久，而要活得精彩！”
年轻的研究生陷入沉思，他似乎开始理解教授所说的话了，短暂的一生，像流星，划过天际，一瞬的灿烂，点亮芸芸众生。
不言语的时候，唯听闻牛群在不远处唤，哞声回荡在朦胧的水汽中——这稀薄的、宁静的、潮湿的雾雨。
教授静立片刻，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随即跟着牧牛人往山坳坳深处走去。
忽而，一念闪过，他想起些什么，遂疾走几步，轻声唤住教授。
教授静静转过身来。“不是短暂的！”他急切地喊道，“悠的科研事业会随着灯芯熄灭而终结，可它曾为他人点燃的光亮，会化作信念，长长久久地燃烧在人们的心底。物质会消灭，而精神永恒。”
闻言，教授讶然扬眉，似乎是微微笑了。这一刻，似乎有一盏无影灯打在他们的身上，雪山之巅开始散发出光芒，银白色的，照亮了虚无的世界。这束光在他的期待中凝聚成一颗星星，轻轻地、慢慢地落在了他的指尖，融成一颗温热的水珠，化入他的身躯。
他紧握着手中的光，像呵护着一枚生生不息的火种，追逐着信念，向更加明亮的方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