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钢琴发出不同寻常的呻吟,“啊,琴弦断了。”坂本龙一拿着调音器,拨弄着琴弦。这架钢琴被海啸淹没,本已报废,可教授坐在琴凳上,不停地试音,有的琴键弹一下就凹进去,于是教授固执地又掰上来。他用这跑偏的音色,为自己写了一首曲子,取材于福岛的海,用被海啸吞没的钢琴弹奏出来。这首曲子取材于自然,纯净得使悲伤更加悲伤,像暗涌一样把人吞没。他患了喉癌,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为了不留遗憾,他坚持做一个发声者。出于对生命渴望的本能,你能在纪录片里看到他与死神共舞的同时,还风度翩翩地谱写共舞的曲子。在他的音乐中,可以听到内敛的沉静与凝思。他是一个承载者,也是一个传递者。
海啸后的福岛一片狼藉,教授去支援演出。在避难所,他站在中央,“我是坂本龙一,大家很冷吧,冷的话站起来活动也无妨,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这样关切的话语,让人们心里生出一丝暖意。《Merry2Christmas2Mr.Lawrence》于是就在地上暖黄色的灯柱和难民绝望的神情中缓缓响起。旋律随教授的身躯一起一伏,提琴家一缓一急的琴弓悲壮而有力,让人想要恸哭一场。《Merry2Christmas2Mr.Lawrence》所创作的初衷,就是让人们在悲痛绝望中振作。这首曲子教授从青丝弹到白头,现在又行云流水般地抚慰灾民受到创伤的心灵。他手臂举起来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音乐戛然而止。坂本龙一安抚了灾民,但他本意并不是如此,“灾难刚发生不久,在没有食物、电和住所的状态下,音乐家却自以为是地带来了音乐,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支援方容易从自己认为‘好’的想法出发去做事,而我一直在告诫自己不可以这么做。”他这一番话把人带到了过去。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看着迈向未来的东京,教授对过度发展的工业化和被污染的环境不置一词。他沉默地投身于音乐,可那些政治、社会和生态的关系始终牵动着他。震惊世界的“9.11”事件让纽约市弥漫着恐怖气氛,空气中漂浮着僵持与惶恐。大家活在痛苦之中,这种情况下大家自然地抗拒音乐,曼哈顿的一切音乐消失了,教授在“9.11”发生后的一周都没有听过音乐。当他缓过神来,感慨地说:“可见音乐只能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中存在吧。”他感受到和平的重要性,不顾被社会话题缠身,毅然决然地投身反战反核事业。所以他一直觉得,在灾难面前,应该先解决实际问题,因此他在福岛海啸不久后针对政府的不作为做了一场社会运动。雨中的坂本龙一高亢而激昂,针砭时弊,将其他人的不可言说都变成自己的一针见血。他是音乐的发声者,也是社会运动的发声者。
“诶呀,这个不行,声音太小。”教授把放在雨地里的玻璃瓶拿了回来,换了一个塑料桶,为了更真实地感受雨落在桶上的声音,他把桶套到头上,站在雨里,静静地听着。教授爱收集自然的声音,他进入山林记录鸟鸣、风过、水流。他拿着一根棍子到处敲打,拨动着没有人听到过的旋律。闭上眼睛,你可以听到风吹长林和大鸟偶尔的啼鸣。他去了北极,坐在冰山的边缘,将设备沉入冰原。冰原下传出涓涓的流水声,教授小声说:“我在收集冰川死去时的声音。”他还去非洲收集最原始的声音,在这个系列的创作中,你仿佛能听到大象踩过枯草的碎裂声。在创作《fullmoon》时,他制作出了“无限的声音”,像是宇宙的回声,无限循环。他创作的音乐就像一幅山水画,烟波浩渺,意蕴绵长。
教授在这个不断工业化的世界为自然发声,这好像就是他生来的宿命。他看着被海啸泡过的钢琴说:“钢琴是用自然材料制作的,我们给自然调音只是想取悦我们本身。但钢琴不这么想,它进了海水而变调并不是坏了,而是钢琴想要弹奏出自然本身的旋律。”教授就像这台钢琴,顽强地发声,在每个琴键上敲击出永不重复的乐曲,他独自一人在这大自然的交响乐中,录制了属于他的地球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