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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师范大学 - 《山东师大报》

故乡影像

作者:于永    
2021-03-17     浏览(230)     (0)

最近经常在朋友圈看到儿时小伙伴写的有关故乡的文字,读来心里有异样的感动,那些温暖的文字直抵心底,勾起我对故乡的若干回忆。那回忆像白云,似轻雾,模糊成一团,其间却又浮着各种的影像,各式的声响,各样的色彩。那些久远朴素的亲人,那些陈旧泛黄的过往,在记忆里像老电影般慢慢复苏。

我又看到一些作家也去我的故乡采风,随后写成赞美的诗篇,配上照片,深情而唯美。在我看来,他们描述的只是外来者对于淳朴安静的小山村的好奇。而那草绿风暖的春日;那树梢上涂了淡淡金色的黄昏;那叠翠流金、层林尽染,深吸一口,空气里满是清冽的草木气息的深秋;那在暮色中袅袅升起的炊烟;那夏日清泉漫过脚面的青石板路;那清流湍急绕村而过的河水;那白雪皑皑的远山;那弯曲山路上一冬天都不化的积雪……对于故乡的人来说,都没什么特别,年连着年,月滚着月,山村的日子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山村就静静地卧在章丘最南端的群山里,那里蕴藏着有关我童年全部的记忆。

小时候天刚蒙蒙亮,远山的轮廓隐约可见,在它那幽蓝朦胧的暗影上面,一两颗星子仍不舍退去。此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会被屋外各种嘈杂的声音吵醒,那是卖豆腐的仁法单调的梆子声,夹杂着围着豆腐筐端着半瓢豆子等着过秤的婶子大娘的闲聊。这时候定会有勤快的三叔挑着吱吱悠悠的铁水桶路过,三叔和街坊们打着招呼,伴随着的还有他底气十足的咳嗽声。那时年少无知的我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周而复始,却不知时光已经渐行渐远。

在我印象中,卖豆腐的仁法和老伴儿总是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衫。仁法的老伴儿总把小攥儿梳得一丝不乱,青色的大襟褂子穿得板板正正,一双缠过的小脚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她整天笑眯眯的,不温不火,扁平的圆脸就像一朵开皱了的菊花。而仁法却不苟言笑,他是个做活计的好手儿。给儿子盖的新房全是他自己从山上石窝里一凿子一凿子凿的青石,然后自己慢慢垒起来的。仁法除了做豆腐,农闲的时候,他还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去爆棒子花。那年头,一毛钱一锅的棒子花也不是谁家都能爆得起的,等逢年过节大人才舍得给孩子爆上一锅,家境殷实的人家会再加上五分钱一包的糖精。仁法担子的一头是爆棒子花的铁炉子,一头是装煤的木箱,木箱下层是与炉子相连的风箱。他的炉子是个黑葫芦形状大肚子的铁家伙。只见他掀起大肚子铁炉,倒上一茶缸棒子粒,用石头在炉子的两旁一撑,点起火,一手摇铁炉,一手拉风箱,火苗一舔一舔,与铁炉配合默契。大概有一刻钟的样子,仁法撵一撵围住他的孩子们:“要起锅喽!”然后将炉膛伸进麻袋,麻袋的底部是仁法老伴儿用旧床单加缝的布袋,日久天长布袋上布满了小窟窿。孩子们见此景赶紧捂紧耳朵,仁法的脚往那根杵棒上用力一蹬,“嘭”的一声,布袋胀得鼓鼓的,一锅棒子花爆好了。孩子们瞪大眼睛抢着捡拾蹦出布袋的棒子花,捡到的赶紧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后来,当我读到范成大记录的吴地风俗“上元……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时,童年那空气中弥漫着的棒子花香味,再次卷涌而来,那是弥散在记忆中的世间最好闻的味道啊。听说仁法老两口前几年已经相继去世了。

现在下班路上,偶尔能在街道的一隅遇到还做这营生的老乡。每次我都忍不住停下来买一包送给女儿,她嘟着小嘴不肯吃一口。等下次遇到,我仍会忍不住再买一包。可那奶油味或者巧克力味的爆米花就连我尝在嘴里,也觉得跟仁法的棒子花味道相差甚远。后来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品尝的哪里是味道,我只是在品尝回忆,品尝那些逝去的时光。

小时候每天黄昏时分,总能听到家住小河边的广军嚎啕大哭,偶或夹杂着在灶间忙着做饭的广军娘怒斥他的声音,哭声天天如此,大家都习惯了。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广军究竟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也不明白他为何天天如此嚎哭,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作业不会做?在课堂上广军确实有点“榆木脑袋”。但一出了校门,广军就变得灵动起来,两只小眼精亮犹如小河里日夜奔腾的清流。他能识别长在山上的各种各样的中草药,至于长相大同小异的庄稼苗,他一眼就能分辨清楚,此时他仿佛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是庄稼地里的老把式。我还记得他带我走十几里山路去刨“徐长青”,这种中草药稀少又珍贵,只有在后山的悬崖边上才有。如今的广军也离开家乡去了县城,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记得故乡那些名目繁多的中草药。

在村口,还总会看到一个伸长脖子凝视远方,似有所思,又目光呆滞的小子,他叫春生。娘胎里带来的痴傻,他娘也是如此。说来也是奇怪,这个人口近3000的村里,谁家有婚丧嫁娶的公事,村里人还没听说,春生娘俩一准儿早早地就去了。这家主人定会拿出热气腾腾的馍,端出香喷喷的菜,管他娘俩吃个够。吃饱后的娘俩就去村口继续晒太阳。听说今年春生娘也去世了,村口只剩下了春生。但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村里人还是依旧款待这个特殊的客人。

最近一次见到春生是今年秋天,如今的他有些老了,门牙也少了两颗,仔细算来他也该有40多岁了吧?日子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流失,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都市里,在故乡那些迷离错乱的影像里,儿时的那些人或事被我渐渐淡忘,有时却从记忆深处弹跳出来,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