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家乡农村的习俗,新年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外孙儿外孙女去给姥爷姥娘舅舅拜年。大年三十(也有二十九过年)的夜晚,鞭炮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空气中硝烟弥漫,虽然已是深夜,母亲还是不停地提醒我们说:“今个(天)大家要守皮袄(民间传说,年神会把羊皮袄送给守岁的人),谁能熬过通宵,才可以得到年神送来的羊皮袄。”在“守皮袄”的巨大诱惑下,我们姊妹围坐在火炉边守夜,也盘算着第二天赶早去给姥娘拜年的事。
其实,年复一年的守岁,我们中间没有哪个人收到了年神的羊皮袄,而对我诱惑最大的是第二天能吃到姥娘做的豆沙包。
姥娘和舅舅、妗娘(舅母)住在一起,离我家有三十多里。每年初一雷打不动,哥哥带领我们姊妹四人,早早吃饭,穿着厚厚的棉衣出门。过年期间,家乡常见雪天,白雪几乎掩盖了道路,四周是白茫茫的田野,脚下是棉鞋发出的咔嚓咔嚓声,我们自东往西走,先是经过一个叫做“府庙”的街道,然后再拐向南走,蜿蜒曲折的乡村土路伸向远处,路边是大片的麦田,厚厚的积雪把麦苗盖得严严实实,“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瑞雪兆丰年!路边的树枝光秃秃的,寒风中坚强地挺立;有麻雀、乌鸦、喜鹊在天空中盘旋、飞翔。路上,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踏进积雪填平的水沟,摔上几跤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但是,一路上我们总是笑声不断,精神劲不减,如果出门早的话,路上我们还会停下来,团团雪球,痛痛快快地打个雪仗。当眼前出现一处很大的竹园时,我们就兴奋地大叫起来,噢、噢、噢。绕过翠绿翠绿的竹园,就看到姥娘家的村庄了。
走进路坝,妗娘(舅母)热情地迎上前:“外甥外女来了!”此时,姥娘也已站在门口,她头戴黑帽,脑后别着大而圆的发髻,身穿黑棉袄黑棉裤,扎着白色的裤腿,裹着小脚,微驼着背,右手打起眼罩,颤颤巍巍地把我们接进屋里。在堂屋的方桌上,早早地摆好了糖果、瓜子、花生。姥娘让我们坐近炭盆旁边,拉起我们的手,嘘寒问暖,然后她在堂屋里踅来踅去,把好吃的东西拿给我们。
趁这会儿工夫,舅舅和妗娘走出堂屋,抽身拐进厨房,准备午饭。
姥娘、舅舅和我们家原来都住在一条淮河边的集镇上,后来相应政府的号召下放(集镇居民迁到农村居住)迁居于此。听母亲讲过,我姥爷过世得早,姥娘改嫁到过远乡,没过几年,丈夫又不幸离世,姥娘和舅舅只好回到老街上,倚靠我舅姥爷,算是又回到了娘家生活。原来,舅姥爷家是老街的大姓人家,虽然家族萧条破败下来,但老亲旧邻还在,靠着街坊邻居的照应,姥娘就在街上做些小生意维持生活。母亲跟我们讲,你姥娘没念过书,却记性好,故事讲得不错:孟姜女寻夫君哭断长城,王三姐盼丈夫守寒窑一十八载,七仙女恋董永抗天命下落凡尘,白娘子救许仙怀身甲偷盗仙草……我记得姥娘还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大财主,聚敛了很多钱财,就连大方桌的四个木腿下面也垫着元宝,可是,膝下无儿无女,逢年过节,家里冷冷清清,就是挪动桌子的小事情,也得自己动手或命仆人去做;而隔壁老张家虽然穷得叮当响,儿女双全,逢年过节虽无好酒好菜,可小桌子想搁哪搁哪,自家小孩一抬就是,也是其乐融融,甚是欢庆。
当我们正和姥娘絮叨时,妗娘已经做好饭菜,姥娘坐在上座,我们姊妹分坐两边,妗娘一碗一盘地端菜,有喷香的油酥鱼块,红焖大公鸡,还有姥娘亲手腌的流着金灿灿黄油的鹅蛋,最后上的是热气腾腾的豆沙包,一个个圆润饱满,像莹晶诱人的大元宝,妗娘说:“头天晚上你姥娘就发面,今天一大早煮的豆子,拌好的豆沙馅。”
真不错,姥娘做的豆沙包皮薄馅多,有红豆的,有绿豆的;有甜的,有咸的;面又发得松软,豆子煮的烂烀,豆沙拌得粘糊,咬下去香甜爽口。这样的豆沙包,我可以一顿吃掉三四个。
是啊!每年的初一,不管是下雪天、上冻天、还是下雨天,给姥娘拜年是一年开始最最重要和最最开心的事情。姥娘见到我们时,也是满脸挂着幸福的微笑。许多年来,姥姥的豆沙包就像一条纽带,一端系着慈祥的姥娘,另一端系着她的外孙儿外孙女。虽然,我家和姥娘住的村庄相隔30多里,但在相互思念和相互牵挂的时光岁月里,我度过了不谙世事的懵懂童年,跨过了浪漫幻想的金色少年,走到了朝气蓬勃的青壮年。
姥娘八十三岁辞世,出殡的那天,我号啕大哭了一场。
至今,我依然念念不忘姥娘做的雪白圆润、热气腾腾、香甜可口的豆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