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独家
家在西北,祁连不陌生,解释自己姓氏的时候,“‘qi’是‘祁连山’的‘祁’”,不知道的极少。祁连是大山系,听起来就苍茫辽阔,领域浩大。在关系亲近的朋友面前也一本正经地说祁连是我们祖上的产业,当年做土匪头子如何如何风光……好笑的是真的有人完全相信。我们这个姓的人很少,所以对于一切和“祁”有关的事物都亲切,而我对于祁连山的感情,远在寻常定义之外。
今年国庆想去开阔的地方耍耍,正好有这个机会和家人同去,走的时候清了一波手机内存,三脚架什么的都带上。第一次跟团跨省旅游,十月二日早晨自然起挺早,没有激动,简单化妆和收拾,三个背包一个行李箱,里面是食物和保暖衣物,三十五座的旅游大巴,闭着眼睛系好安全带,我在预想之后社交网站上发布的大致模式。忽然听到话筒啸声,“现在请大家看车窗右边的月亮……”,半睡着的、揣着心事的,全都齐刷刷扭头看窗外———低空的明黄,暖的润的,嫦娥的影子十分清丽的,那一轮月亮,是晨雾里的月亮,是全天下的人都看到的那个月亮———算起来,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家人一起过满天的八月十五了,今年赶上国庆,可五个人少谁都是无法团圆的,心事沉醉,某些月亮姗姗来迟,可的确是爸爸和弟弟看到的那个月亮。这是我后来想到的。
写完上面的这些文字后,我停下了笔,人工湖水般的描述怎样都会到头,而江流不会;从出发到收尾的这一脉,并不是我人生中的一滩死水的回忆,我不需要睚眦必报———自由的草岸上有很多存留记忆的物件,我们收起洒满荒原的泥点子,用以窥探过往、或者作为参照。
祁连山,我现在仍然在西北某处苦涩的地方眨眼,想用朴实的真诚的诗句为你献歌,说出来的话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漏了气的风箱、断了门牙的老妪,怎样都显得不合时宜,或许是我失去了激情,或许是已经埋在了心底。在此处想起你那苍茫辽阔的、包容的、令人颤抖的卧姿,在时间与空间的跨度上都恍如隔世了。我到底是该真诚地落笔、不加修饰地描述,还是应当极尽世上一切美好的、可爱的词语来装点你的身躯呢?这可真是令人苦恼的事,顺其自然罢!是相对明智的。
坐索道一路往上,刚开始的慢慢离地引起了一点害怕,毕竟是第一次脱离地心引力这么久,再往上往上,人也晕眩更不敢往下看———可是白桦林的叶子恰巧变黄转红,毛泽东的“层林尽染”便是如此吧,从高处看更甚。作为一个西北人很少见到这样浓这样密的树林,郁达夫先生《故都的秋》里提到秋的况味,不是黏重的而是通透的,不是缠绵的而是疏朗的,干燥的很有壮士割腕的勇气的枯黄,是寥廓的而非留恋的,我喜欢这种木叶微脱的秋天。“风景”说白桦林的红叶要霜打了以后才能看到,而且只能保留一两天———我们来的时候,大部分可以走进的白桦林都脱光了叶子,只留树皮和干燥的枝条。没有遗憾,我只是在想这里的千年百年,白桦林就这样哗哗落着叶子,把孤独演绎得声色俱全。第一站的落脚点是一处农家院,院外连着远山的,都是一大片白桦林,那林和莽原之间是草场,牧草枯黄、风吹便动,很长也很美,只是无法走进。再收回目光向北望去,河岸之间淌着几条小溪,都是冷冽的类型,其中的一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大约一米来宽,河水浸过草滩,浮着落叶自由地打转,随便水把它送到哪里,随便它死在哪里。林子里伸脚探知到的季节依然是初秋,(尽管我们已经穿上了棉衣),因为没有沙沙的响动,一个人走进去的时候好像天色都晦明不定,十分渺小和孤独。倘若这些画面持续得再久一些,我们这些活在闹市的俗人,要感到不适且落泪了。
当我拍下沿途的风光的时候,再回头看想不起那些地方在眼中的成像,只是架相机按快门时的慌乱匆忙、忽然的颠簸头晕与打不开的车窗一起留下深刻的印象。
坐在观光车的肚子里,冷风飕飕地冒,姐姐戴上了棉服的帽子,包住头坐在我身边,那时候还是清早手不敢往出放的那种冷,实实在在地提醒我们这是真实的世界。爸爸通着视频电话,我们调转摄像头,观光车一路向东,景色哗哗哗哗哗地闪,我和姐姐很夸张地放大音量:
“爸———这是一片白桦林!”
“爸!你看———瀑布!”
在千里之外现场传送这种美景给从未来过的人,是很好的体验,况且那个人是我爸,很少一起出门旅游的。
我们兴致很好,山区里信号的耐心并没有多好,爸爸称赞的声音卡卡顿顿,最后剩下一句“这信号差得很……”,挂断电话,眼睛和上身依然保持着外向沐浴冷风,有点贪婪和肆意地、我们的车子向前开去,把一切摔在脑后。
从祁连山回来,我学会了用“高反”造句———圣母天池的那三十分钟令我终身难忘。我们乘索道的方向,从东到西,自下而上,海拔迅速提升至三千多米,一探身出了索道口,冷风扑面,“高处不胜寒”,是对的。这里的视野已经相当开阔,远山险峻足下平坦,青海旅游业发展得早,修好的云梯长长地铺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朝圣路。游客不多,我们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往前走,下午一点,头顶的天开始飘起细雪,恰巧太阳又透出光芒,这雪显得珍贵、温暖,我们身上的棉衣裹紧了温度,走了两步便气喘吁吁,心脏也压抑起来,我托着妈妈在后面慢走,瞥了一眼耳边的水声,它们从这里枯黄、苍茫的大地上呜咽而过,就像是我曾经看到的一幅画里墨汁的河———“深幽、浓烈、有力”,《冬日的旋律》,这是一九年春冯骥才笔下凿开冰雪的溪流[1],时空交错,墨色也是令人激动不已的颜色。越往前走,越是奇异壮观,风力侵蚀过的岩石瘦骨嶙峋,石沫四溅,色是朴素的红黄,大件小块紧紧相拥———也带着意志的吗?
拐弯就是圣母天池,藏汉两文的名称用血红的漆刻在大石块的皮肤里———那实在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池子,只是大了点,绿了点,背护一山,倒影相依,像我们小学课文里读到的日月潭,只是和想象差得太远。翻越木栅栏的河岸很开阔,水是干净的,摄影师的触角取好了景,池边各种姿势的游人在释放自己的美,妈妈却是一张人物照也不拍,“我要登顶呢”,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的前科俨然变成一个坚定的背影。西北望,云雾和雪山、顶峰处的亭子触手可及,太阳在山崖上投下阴影———神坻在此,大路纯净,是什么在召唤我们。激溅的瀑布旁站着三两游人,姿态各异地面对镜头,留下这些瞬间以教往后翻看,我为了打捷路跳上岩石,抬眼看到满眼的杜鹃、翠绿的枝叶,等到恰好的季节,这山坡一定极美。
山顶,肌肉酸痛,我和姐姐心脏狂跳,呼吸在这时候是奢侈的。雪山就在我面前,骨缝里缝着洁净,这里是敞口的怀抱,绿潭作心;山北属于阴面,草场变荒原,我们抬头,天堂甚远白云苍茫,投在我们身上缄默的影一瞬间让人忘记来处,正巧一群大雁飞过,连带着转变了风向———我们往东攀登,想一窥圣母天池的全貌、览览众山小。姐姐在前走,黑色棉服深蓝阔腿裤、白色布袋斜挎右肩,转头朝我笑,眼里闪着新月的质朴,那一瞬间就好像一个真正的朝圣者,群山在我身后,天地肃穆。圣母天池就在眼底———怎么那么绿?她只卧在那里,和低处看到的色彩完全不同,绿宝石是恰当的,天池里含着天色山色,那么透明那么静谧……那几分钟,自然的风华如此令人心折,我开始相信人真的有失去语言的时刻———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表达那种惊讶,或许我的心已经醉成碎片、跌落湖底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要赶上队伍,湖边挥舞着丝巾的仿佛还是那批人,十分迅速地拍一张湖水、连同脚下的群山,绿色仍是令人震惊的颜色。天梯太慢,我们从凹凸不平的山坡往下奔跑,陡峭、山坡上杜鹃长满。海拔迅速跌落,我们大口大口地用嘴呼吸,像扯着一个老旧的风箱,肺好像要炸裂,呜咽嘶吼,心脏“突突”地疼起来———不敢不专心脚下,稍有不慎就崴一脚,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像球一样滚落山脚、撞在岩石上,可是,我们的速度又怎么能减慢呢?行程的最后一天,视线所及已经看不到同行的人,只是一个念头:跑!快跑!腿没有力了,我的心脏用它生平最强劲的鼓音振动:跑!往前跑!……到平地了,我的血液都要涌出身体了,双腿依然不懈地跑、跑、跑!耳朵联动的一整片区域都是昏沉的,冷的木的,风在我耳边呼啸,我想停下来,我想喘口气,可我的腿依然在跑,超过逆行的游客、撇远激溅的岩石———死亡和渴望相处得那样和谐。索道里,我难以节制呼吸,最后回望了一眼;荒原远去了,树林层叠,在裂开蓝色湖水的天空下低着头;山川在轻轻呼唤,圣洁的白羽微微晃动,仿佛送别,又将是终身远行。
我们坐在缆车上,和世上所有的人一样可悲又渺小。
回来已经很久很久,我依然无法停止对祁连的热望。秋天如同鸟儿飞过,最冷一天依然在干燥、湿润的交替空气里穿行,最猛烈的心脏跳动———我读着祁连最美的名字,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对于我这样一个甚少出门的人而言,那些撕扯与坚定的驱动,曾给予我巨大的慰藉。手机相册里保存着两张平安塔旁老妇的照片:双手合十,颈子里挂两串佛珠,她在塔旁已坐定,布衫的褶皱里念叨着眼前跌宕的山河瀑布,脸面上是安定的颜色。正是她跟我讲平安塔的故事,讲一圈圈转经筒的寓意,也用略微汉化的语言,祝我平安幸福———“风景”大声嚷嚷着,观光车又要去下一站,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这一瞬间我产生一种极度的憎恨,多喧哗的人间啊!我就要走了。我在想她那么安定,而我们整天浮在世上,牵蔓、分支,最深的牵扯是什么。
海子有诗收在《怅望祁连》的后面,全都很美。某一晚我翻来覆去,为前程为炫耀为一切困扰年青人的东西———为什么我外套肮脏、扔在河岸上?我端着手机翻了个身,向东就是祁连的方向。落下最后一行字,这里是我的姓氏。再见祁连!我的心情开始平静而开朗。
注:[1]此处的“一九年春”指笔者看到那幅画作的时间,冯骥才原画《冬日的旋律》创作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