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宜州,刘三姐的家乡,是一块令人魂牵梦绕的土地。这里有“千峰百嶂宜州路”,这里有“文章波澜似春秋”,这里有“山歌好比春江水”,真可谓“清脆溪声奇峭峰,江山到此不平庸”。
左丹是龙江河畔的女儿,对家乡的一草一木感受尤深。她的散文,生活气息浓,诗心意境美,写人则寥寥数语,形神逼人;写景则如诗似画,意味隽永;写情则情溢江海,汩汩滔滔。读她的散文,如品茶,如饮酒,如赏花,妙味多多,怡情养神。
乡下老家是人们灵魂的出发与归宿地,假期已至,我们带孩子回到乡下老家。俩小家伙就像两只快活的小兽,到处嗅着,既好奇,又兴奋。他们晚上准备吃饭的时候,发现从两只小黄猫和一只小黑狗那儿招来一些跳蚤,他们不停地搔。看见我有些紧张,阿公不以为然,说可能是水土不服,没什么的,等明天吃饭的时候不要洗手就没事了。“这是什么逻辑啊?”他们的阿奶就说,“哎呀,你们不见山歌这样唱嘛——哪里有风哪里凉,哪里有花哪里香;娃仔哪个不沾土,玉米还从土里长。”阿公就说沾一点泥土的气息就合水土了,这些城市的孩子离泥土太远了。
于是,俩小家伙仿佛从他们阿公那里得来了圣旨一般,与村上的孩子们下河捉小鱼捞小虾,从他们像闰土一样的堂哥那里拿来散炮点着玩,还好奇地蹲在他们奶奶身边看烧火煮饭,常常会抽出一根柴火,满院子追鸡鸭鹅瞎跑,玩得像个泥猴,就算雨天,他们也顶着漏了洞的竹斗笠,冲到院墙边抱柴火,帮奶奶煮粽子。我觉得奇怪,怎么这俩平时常常爱感冒发烧的小家伙,淋得落汤鸡一般反而没事儿?他们奶奶就说,自己家院子的雨怎么会淋生病?粽子煮好了,他们就和奶奶用塑料袋一份份分装好,挨家挨户去送。如果遇到谁家赶街没人在,就直接走进院子,把袋子挂在门把上就行了,不用担心会有路人偷拿偷取。村子里住着的人们有首山歌这么唱:“钢板打刀面子光,石板架桥得久长;名声一辈背到老,莫为钱财把情伤。”奶奶一边捞起锅里热气腾腾的粽子一边说开锅粽子要趁热才有味道,春天了,雨天留多一夜会发霉。
乡下的雨是有脚的,催人呢——
早春的一场又一场的雨从戴了帽的山顶群鸟似的铺天盖地扑过来,一天会下好几场,每一场都像鸟群的起飞与降落,它们从这一座山岗到那一座山岗,从这一个村庄到那一个村庄,从这一块稻田到那一块稻田,仿佛扯着一块绿纱巾从天上忽悠悠地铺下来,所到之处,满眼的绿,它们就这样一块块地铺,铺了一天又一天,铺了一年又一年,日复一日,南方本就四季皆绿的山更是鲜嫩如新。
这绿,就像山里跑出一群的孩子那样调皮活泼而无羁,但又是那么的纯朴与敦厚,每一个芽孢都干净得毫无心机。
远山的山脚,那些生机盎然的小草,从对岸一直绿过了河床,给乡亲们一张张黑红的脸上、古铜色的胳膊上、卷起裤腿裸露着黝黑的腿肚子上,涂抹了一层层的油光锃亮——那是在田里劳作时的汗与头顶阳光最完美的结合。
第一声春雷乍响的时候,是惊蛰的鸟群争鸣的时候。他们唱起山歌干农活——从高高的山上往下看,农人从各自的院子里纷纷蠕动而出,就像春天的蚕,在一块肥厚的叶子上快活地啃食,他们心中一定有一个七彩斑斓的蝴蝶梦;再从低低的山洼向上望,农人从他们的大门内纷纷奔涌而来,就像河里的鱼群,在这条红水河里愉快地跳跃,他们心中有一个五光十色的水灵灵的梦。
你看,温暖的太阳把酝酿了一冬的母性的温柔与慈爱,哗地撒了下来,山多地少的村庄顿时丰盈了许多动人的内容,春天里的一切都是母性的,是柔软的,是多情的。
好梦甜甜,好事连连。
面对松软的弥漫着母性质地的泥土,人们没有犹豫更没有矜持,他们麻利地套好了耕牛,一个响鞭炸过,水田里新翻起的泥土就一起醒来,在铧面上如伸展腰身的小猫,是那么柔那么软那么撒娇,它们愉快地打滚,滋滋哔哔作响,卷起层层泥水的花儿卷主动搂抱着每一双裸足,从人们的脚指头缝里泥鳅那样钻出来,呵他们的痒。人们就在一卷卷新泥水花儿的土香里感受着母性土地赐予的陶醉。从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然后打个弯弯,出现了长长的犁沟,这边的山下,是一片,那边的山下又是一片;河岸这边有一片,河岸那边还有一片。犁铧后面卷起的层层泥土花儿卷,女人们高挽了衣袖,通红的手臂,一双大手提了撮箕,撮箕里是嫩嫩油油的禾苗,女人们小小的脚板叠印着男人们大大的脚印,映着阳光下亮晃晃泥水镜子,所有的大大小小脚印,把农家人的一兜兜热情和甜蜜的梦,款款地插种在犁沟的泥水花卷里。男男女女,有说说笑笑的话语一大箩,有热热闹闹的山歌一大筐,都说三姐故里,歌海宜州,这里的人们光说是不过瘾的,他们就唱,男的撩唱:“见妹长得美娇娇,好比水田嫩禾苗;妹是禾苗哥是水,抓紧春天从头浇。”女的大大方方应和:“哥你才是真英雄,眼睛炯炯好威猛;挑担好比下山虎,犁田好比过江龙。”就这样一路唱着,一路插着秧,在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身后,是一片片绿绿的禾的毯子,那上面是一首首或甜腻腻的山歌、或火辣辣的山歌,或聪慧或狡狤或顽皮或豪爽或含蓄,他们把汗水里浸泡得发胀的籽粒育出了禾苗之后,再和心房里按奈不住的搔痒的梦,美美地播插在他们欢乐而纯净的田野上,山歌好比春江水,这里的人们筑梦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