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时分,皓月当空,星辉满床。向月而歌,有人心中住满月光,有人则满含悲凉。在那样一个由战乱点燃愤怒与理想之火的年代,人人应该是拔刀呼号,血液沸腾的,而萧红则异乎寻常的冰冷。萧红是寂寞的。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一开始便是这样的触目惊心,像是对着一幅壮锦,要撕碎了才可见生命的力度。
试着将萧红与张爱玲并置一条轨道。二者经历相似,笔触相似,连对生命的悲叹也相似,但各自又有着各自的泾河与渭河。张是淡漠的,是以贵族式的俯瞰觑着凡尘的红男绿女,因此张对人世多讽刺。而萧则是冷峻的,是以平民式的游走穿梭人世,最终只剩下对生命的叩问。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张爱玲的句子是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人身上,轻易地就挑起人的脆弱的神经。 “满天星光,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萧红的句子是一把小小的刀,剜在人心口,嚯地就将人心口裂出一个洞来。张是孤独的,而萧则是寂寞的。
孤独是环境的孤独,而寂寞是心境的寂寞。
生命本该是一座孤岛。小小的人如一颗小小的种子,被扔进岛中,寂寞地生,寂寞地长,若要热闹些,大抵也不过是孤岛与孤岛间投来些注视你的目光,而那生长的苦与痛,喜与乐,也不过是你独自地默默地咀嚼着,吞咽着。因此,说到底,人是寂寞的。
萧红觑见了人类的寂寞。
因而,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是大片大片的荒凉与萧索。 “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混沌沌的气象”“那粉墙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磨坊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大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世人不大喜欢这样的荒凉,于是来了团圆媳妇,呼兰河热闹了一阵子,团圆媳妇又死了。终年寂寞的磨倌结了婚,呼兰河热闹一阵子,不久,磨倌媳妇也死了。这些故事一开始被热闹地说着,可说着说着也就不热闹了。人人都屈服于这种荒凉了。
萧红对于这种荒凉太过敏感,敏感是寂寞的温床。
感情挫败、漂泊异乡、战火纷扰、病痛折磨,短短30年时间,萧红饱尝了人世的艰辛与无奈,因而她对于生的痛苦与死的挣扎的描写才那样力透纸背。1940年,萧红蛰居香港,心理上的极度苦闷促使了 《呼兰河传》的诞生。呼兰河城里有萧红的童年,跳大神、放河灯、看大戏、赶大会、邻里的纠纷与邻人的哭笑,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在呼兰河这座小城里单调且刻板地重复着。小小的萧红在这片原始、单调的大地上热闹且寂寞地生长,也重复着小城的热闹与寂寞。祖父后花园里明晃晃的花草昆虫、冯歪嘴子磨坊里热气腾腾的黏糕、有二伯稀奇古怪的生活哲言……如果不是此时寂寞苦闷的心境,萧红的呼兰河会多些明丽的色彩。
萧红是冷峻的,在悲壮的大时代,她非是同其他文化人士一样投身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而是跻身时代边缘,以一种庄严肃穆的笔调对这一时代进行审视。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大片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萧红用一把小小的刀子,借着中国北方小小的落后乡村,将生与死的场域割开,将人类的生与死与抗争赤裸裸摊开在人眼前。人是活着的,可是是像牲口一样地活着的。 “蚁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人类被扔进了生命的孤岛,麻木而勤恳地耕耘在暴虐的命运之神的统治之下,同牲畜一样原始而自然地生长。天地混沌,日月混沌,生死混沌。腐烂臀部长蛆虫的女人、如鱼似的裸身趴在土炕上生产的妇人、坟场上乱七八糟的静静伫立的土坑子……如同抽筋剥皮,人的现世的生死悲喜就这样赤裸裸血淋淋地摊开在人面前了。萧红是残忍的,像是在人体上运刀割瘤,割完了,还要拿给人瞧。这一点,与鲁迅同出一辙,故而,萧红与鲁迅一样,都是一个寂寞的斗士。
斗士大多寂寞。因斗士习惯独来独往,这就必然须承受好事者的打量。萧红在那个时代太过异类,敏锐细致的女性观察,个人式的抒情,逆时代的生长,人人惊叹于她新鲜的遣词造句与书写方式,但标新立异必然引来世人的目光,好事者往往从中催生传奇,于是, “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一语成谶。
萧红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知,她太过洞察人性。女性背负的枷锁太多,成名的女性背负的枷锁更多。她并非循规蹈矩的人,特立独行的习惯注定了她私生活要一次一次地被窥视,咀嚼,流传。故而,临死之际,她说: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 《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以萧红的个性,定然是拒绝后人对她的书写,要书写,也只能是由她自己来书写。只是31岁,她就过早地、寂寞地死去。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倘使你能再飞高一点,飞远一点,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