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是性灵派的代表诗人,其诗学的核心思想是主性灵,其诗论的基本立场是“诗有工拙,而无古今”。因其破而不立的基本诗学品格,我们很难从袁枚的诗论中概括归纳出多少有价值的理论命题。本文作者却迎难而上,以“袁枚论李白诗歌”为切入点,探讨了袁枚的诗学思想,认为其论诗强调天分、重视个性、崇尚自我、突出个人的深刻人生体验。同时,作者还对“在唐,则青莲一人”“太白诗歌无情”等不易理解的命题进行了深入剖析,认为“袁枚于唐代众多诗人中突出李白,目的不是为了择一而从,而是为了突出李白的天分”,“其无情之说恐难为确,然其所论之动机值得深思。既主张真情往来于心而不释,则太白、东坡之豪放超脱在袁枚看来是离情远矣”。文章观点明确,思路清晰,重点突出,发人深省。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随园主人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美食家,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又与赵翼、张问陶合称“性灵派三大家”。在诗学方面,袁枚倡“性灵说”,认为“诗有工拙,而无古今”(《与沈大宗伯论诗书》)、“诗写性情,惟吾所适”(《随园诗话》卷一),论诗强调天分、重视个性、崇尚自我、突出个人的深刻人生体验。这些也体现于其对李白诗歌的论述。
《随园诗话》卷九云:“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在唐,则青莲一人。”要知道,袁枚看重的是不同诗人的独特造诣,主张广收博采而非突出某一位诗人。《随园诗话》卷五即云:“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硁硁然域一先生之言……须知王、孟清幽,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奡,未便播之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登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 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 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 相题行事。”又《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再与沈大宗伯书》云:“且夫古人成名,各就其诣之所极,原不必兼众体。而论诗者则不可不兼收之,以相题之所宜。即以唐论:庙堂典重,沈、宋所宜也;使郊、岛为之则陋矣。山水闲适,王、孟所宜也;使温、李为之则摩矣。边风塞云,名山古迹,李、杜所宜也;使王、孟为之则薄矣。撞万石之钟,斗百韵之险,韩、孟所宜也;使韦、柳为之则弱矣。伤往悼来,感时记事,张、王、元、白所宜也;使钱、刘为之则仄矣。题香襟,当舞所,弦工吹师,低徊容与,温、李、冬郎所宜也;使韩、孟为之则非允矣。天地间不能一日无诸题,则古今来不可一日无诸诗。人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要在用其所长而藏己之所短则可,获其所短而毁人之所长则不可。”因此,对于为门户之见所束缚的学诗人,袁枚形象地指出:“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古董开店。”
明乎此,上述《随园诗话》卷九所云之“在唐,则青莲一人”便颇值关注。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等可知,袁枚于唐代众多诗人中突出李白,目的不
是为了择一而从,而是为了突出李白的天才,或曰天分、才力等。袁枚论诗主性灵反格调,强调诗人的天分,认为“诗文之道,全关天分。聪颖之人,一指便悟”(《随园诗话》 卷十四)。在提到“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往往古今人持论,不谋而合”,以李太白《怀素草书歌》为例云:“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公孙大娘浑脱舞?”(《随园诗话》卷十五)其论诗天分之说似受李白影响很大。《随园诗话》 卷一云:“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在《随园诗话》卷八论杨万里诗时,又以李白作为标杆:“诚斋一代作手,谈何容易?后人嫌太雕刻,往往轻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绝类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处。”《随园诗话》 卷四则径言:“大概杜、韩以学力胜,学之,刻鹄不成,犹类骛也。太白、东坡以天分胜,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佛云:‘学我者死。’无佛之聪明而学佛,自然死矣。”
袁枚认为,李白之天分在诗歌题材上表现为“边风塞云,名山古迹”,在诗歌体裁上则凸显于古体。《随园诗话》卷七云:“余尝教人:古风须学李、杜、韩、苏;近体须学中、晚、宋、元诸名家。或闻何故?曰:李、杜、韩、苏才力大,不屑抽筋入细,播入管弦,音节亦多未协;中、晚名家,便清脆可读。”《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九论黄仲则诗云:“仲则名景仁,常州秀才。工诗,七古绝似太白。”黄仲则是有清一代的天才诗人,“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包世臣《齐民四术》)张维屏《诗人微略》云:“自古一代无几人,近求之,百余年以来,其惟黄仲则乎!”黄仲则之七古,最为著名的有两首观潮诗,可谓大气磅礴、凌云健笔。《观潮行》诗云:“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一信将无渤澥空,再来或恐鸿蒙湿。唱歌踏浪输吴侬,曾赍何物邀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南避。只合回头撼越山,哪因抉目仇吴地。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后观潮行》诗云:“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江流不合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
处。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前后两首,立意各异,写法不同,“前者借用传统辞赋意象与相关传说,多作虚笔;此首则纯用白描,叙观潮全过程,结到身世感慨,只是实写。而气势之磅礴,笔力之酣畅,为历来观涛之作所未有”(蔡义江等:《黄仲则诗选》,中华书局,2011,第 24页)。二诗皆极精警,深得袁枚激赏:“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七《仿元遗山论诗》)此以李白作比,视黄仲则为“今李白”,可见李白古体诗在袁枚心中的崇高地位。
袁枚论诗重天分,亦主性情。《随园诗话》卷五云:“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在他看来,诗歌应该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诗人“提笔先须问性情”(《答曾南邨论诗》),而非受制于韵:“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随园诗话》卷一)于此,不免令人联想到赵翼《瓯北诗话》 卷一对李白的相关评论:“李青莲自是仙灵降生,司马子微一见即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亦即呼爲谪仙人。放还山后,陈留采访使李彦允为请于北海高天师授道箓,其神采必有迥异乎常人者。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既主性情,袁枚论诗则惟以“妙”而定:“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贱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宜厚,鲛绡宜薄。以一物论:刀背宜厚,刀锋宜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随园诗话》卷四)值得注意的是,《随园诗话》 卷六云:“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即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人性之所近:杜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李白诗既有“不可羁勒之势”,又“妙不可言”,可谓主性情矣,为何袁枚却言其无情呢?无情之说恐难为确,然其所论之动机值得深思。《随园诗话》补遗卷十云:“诗家两题,不过写景、言情四字。我道:景虽好,一过目而已忘,情果真时,往来于心而不释。”既不释,则太白、东坡之豪放超脱在袁枚看来是离情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