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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已然入深秋。夫子望向窗外，余光里漆红的窗悄悄的吱呀作响，诉说着它经历的时光。微风由窗步入屋内，拥住红木桌上的砚台，带着缕缕墨香，又旋转着飞到窗外。桌上的宣纸微微泛黄，风吹过时有细细的声响，随着蔓延的月色格外悠长。夫子再度落座，提笔，横竖撇捺，墨迹却略失气度，思绪由狼毫下，汩汩涌出。

??他想起很多。他想起曾经的少年意气风发逐渐被世事消磨，他想起共许一生的爱人只能生死相隔，他想起多少理想不断地被放弃、被遗忘、被埋葬在岁月长河。不惑之年，似乎参透人生。人们叫他“夫子”，尊为师长，敬为大能。他终于坐拥名誉地位，甚至是学识；他也自认清白风光，一生廉洁坦荡。可谁又能真的不惑？夫子感觉自己似乎身在雾气笼罩的山上，他早已精疲力尽，却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在山脚，还是山顶。

??夫子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却撞掉了虚虚搭在桌边的宣纸，洒落一地。夫子并不在意，他径直跨过那张张书写着锋芒毕露的泛黄纸张，像是跨过了他锋芒毕露的自己。

??夫子踱入卧房，斜斜靠在床边。似乎人入耄耋就有点嗜睡了，他缓缓闭上眼。

??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唤他，像是阴阳两隔的爱妻，又像是远嫁千里的囡囡，他听不清。他想睁开混浊的双眼看看眼前的人，他想开口诉说这些年来孤身的疲惫。他明知身在梦中，却流连于这一晌贪欢。

??他竭力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湖面，湖里映着年少的自己。身穿藏青棉布袄，手握竹笛，马背上一捆书经。他想起，原来自己也曾拥有拔刀相助的义气，敢于追求所爱之人、所爱之事的勇气，一颗热血于国，满腔抱负于心。又看如今，何等迷茫。身后是欢呼、金光铺满来路；低头却发现受伤空无一物。

　　夫子突然后悔了。他渴望着追溯着时光，一点一点回想年少的自己。他在想

当初清澈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如何被世道一步一步染浊，他在想自己追逐的理想到底是于何时消散，他想知道从来清楚明白生活的自己又是如何迷茫在浮沉中。但他的思绪却一直飘荡，直到而立之年的秋季。

　　那时他快意江湖，谈笑可泯恩仇；那时他虽未扶摇九万，却怀大鹏憧憬；那时他自可一边轻叹“何人与我霜雪催，何人与我共一醉”，又可转眼谈笑间，杯盏更酌，忘却不尽意事。他记得策马扬鞭，身无分文奔至辽阔大漠，只为了拥抱落日的余晖；他记得情窦初开，和爱妻共坐满天星河之下，天边是所爱美景，身边是共许一生之人；他记得愤愤于无所作为的官员，一份份声讨被一次次驳回。他经历过震撼、感动、愤怒、愉悦。那时他的性格是有棱角的，他的生活是有颜色的，他于自己是有意义的。

　　一阵眩晕。夫子睁开眼。又是熟悉的卧房，熟悉的红木桌，以及散落一地的宣纸。

　　梦醒了。的确是一晌贪欢而已，

　　夫子突然感觉自己被抽空了。灵魂似乎飘出躯壳悬在屋檐下，静默地看着默立的自己。

　　倘若日子再没有追求，再没有意义，每日都在过去沉迷，那存于这无趣之世间有有何意义呢？夫子问自己。

　　外有天大地大，我独身陷囹圄。

　　他终于决定将本就一片狼藉的所谓生活收整一番。他僵硬地蹲下，枯枝似的手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拾起宣纸，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一页。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他突然懂了。“既似尘缘，便似喧嚣。来尔复往，不可追矣。”他怀念的从来是不是曾经的日子，他怀念的是曾经的自己，但他又痛苦于无法回到过去。他所经历的日月点滴都一笔一划书写在他的灵魂里，柔软、却又认真地渍上了痕迹。

　　三丈囹圄，跳出来看，其实也是一方简陋的画地为牢。又何必执着于找回过去的自己呢？曾经的他逍遥于江湖，如今的他挥笔于讲台，眼下是千万渴望的双眼，又何尝不是一种意义？原来少年时轻松理解的事，到头来却要一生来认真解读。

　　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回头望，谈笑间,且看吾，与秋月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