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农家,是家里第一个儿子,生来聪明,“不务正业”成绩却很好;性子张扬,说话做事总是很高调。他为人狂傲,受不得半点委屈,打架从无败绩,祖父家的门都要被算账的人敲穿了……年少时的他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姑姑们告诉我时,我十分不屑,嘴角一撇说,那还真是很顽劣。
对于他的往事,我没有太大的兴趣,把当年今日一联想,才知他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人。母亲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跟父亲吵架,我总是胡乱找些说辞搪塞过去。事实上她也不信,下一次来电时还是会有同样的问题。我也知道她的劝说都很有道理,但我与父亲的矛盾由来已久,实在不可能说缓和就缓和。
在儿时的记忆里,他是个很自大的人,这让我很不喜欢。旁人总说我们的家教好,我不以为然,板板正正的言行举止有什么好羡慕的。十二岁的时候我写了很长一篇文章来指责他的不对,想在众人面前扫一扫他的颜面,谁知他一句“见地尚可,但言语紊乱,用典突兀,辞藻堆砌,有卖弄之嫌”,倒弄得我颜面尽失。十四岁时我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去了外地读书,从那以后我们的争执便愈加频繁,母亲做了多年的和事佬,仍是效果甚微。
而眼下我在家里待了许久,对父亲的看法倒变得复杂起来。如今他已经不会在言语上处处打压我,从前他万般不屑的家务现在有一半都是他做。从十四岁开始,我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对他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旧时。当年的我一定想不到那个固执矜傲的人有一天也会在厨房里掌勺,而且还分外熟练。我不知道原来他也会煮粥炖排骨,不知道他也会把衬衫晾得很整齐,不知道他也会打理窗台上的兰草……怎么回事呢,从前动辄便是口头上的“刀戈相向”,如今这“刀戈”却连提都提不起来了。有时我看着他的白发,心中竟然还有一些难过。
其实,要是放下成见,细细回想一番,他的改变好像在几年前就有了。每次赶车回学校,走到楼下回头时,总能看见他站在阳台上。有一次母亲实在忍不住对我说,就跟他说一句再见吧。我沉默了半天,虽不情愿还是听了话。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披着外衣送我到门口,听完我的话后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欣喜,接着还破天荒地多叮嘱了我几句。我匆匆应着,心里只觉得“父亲”这两个字从口里说出来也太生涩了。很久以后我回想起他的神情,想到他脸上的皱纹,才发现他的苍老,原来那么早就开始了啊。最意想不到的是高考前他会去学校接我。曾经我们就是因为这所学校常吵得不可开交,没想到那天他还会说一句,这里的环境真不错。
收回思绪,我又陷入了失眠的毛病,父亲工作完回家我都还没睡着。他关了外面的灯,手机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下,虽无意窃听,但因太安静,我还是辨听出他在和姑姑讲话。姑姑知道我们总是闹得很不愉快,虽教我学会退让,但背着我也会去说服父亲。我想着,一把年纪了还被姐姐盘问,一定很窘迫。
但我从来没有听他讲过那么多的话。我听见他让姑姑放心,“她很懂事,从来就很懂事,又有自己的主见。”很多年来,我极少听见父亲对我的夸奖。他的声音很平静,对话里没有半点争执的意味。恍然间,我意识到,原来他与许多年前,真的已经大有不同了。曾经那么自大骄傲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静了呢,为什么变得这么沉静了呢。
我常常想,为什么他儿时如此顽劣,祖父还是很看重他,仅仅因为他是男丁吗?为什么祖父在病中常常让我多听父亲的话呢?我想了很多年都没能明白。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我又开始摸索答案。或许,或许是祖父太了解他了,他知道父亲的顽劣也好,自大也好,总有一天会消逝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坏人。这时脑海里又突然浮现出他去学校接我的场景,那时我还以为那是他的妥协和示弱,是他对我选择的承认和原谅。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都想错了,原来父亲他,从来就没有怪过我。
为什么我与他争吵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从不怪我,我想,大概他也是太了解我了吧,他知道我的任性也好,误解也好,总有一天,会消逝的。
通透和释然在一瞬间迸出,像久战终卸甲一样,包裹在心外很久的东西,终究归于消散。那天夜里,我竟然睡得十分安心。
次日,父亲照常很早就去上班。我盛出锅里煨着的小米粥,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亲人之间,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我趁着热气喝了一口粥,自言自语道,是啊,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