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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大学 - 《湘潭大学报》

豆 瓣 酱

作者:■ 林 敏    
2020-09-30     浏览(149)     (0)

在四川,郫县豆瓣酱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橱柜里的那一碗豆瓣酱可以安定所有馋的嘴和饿的胃,它是定海神针,是家喻户晓的川菜灵魂。而在农村,每家每户都自制豆瓣酱。我家的酱几乎由母亲独自一人完成,这是她一个人的朝圣。

顾名思义,豆瓣酱的头等原料是豆瓣。每年到了夏天,母亲必定先上街采购一大口袋蚕豆瓣,把它们窝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安心等待它们长出细密的绒毛。发酵一旦顺利完成,母亲就不再担忧,耐心地继续后面琐碎的工序。她并不乐意我帮忙,似乎我插手会破坏这份工作的完整性。她乐得一个人忙活,准备热油、辣椒末、香料,忙碌得心甘情愿,那时的母亲是我见过最自信最美的母亲。不管旁人怎么插嘴,说什么辣椒多了花椒少了,她都不放在心上。她的心里装有一份配料表和一杆精准的秤,知道什么时候下什么料,下多少。说来惭愧,我并不清楚制作豆瓣酱每个环节的具体细节,下意识里我认定这是母亲一个人才会的魔术。她要在我面前保持豆瓣酱的神秘,以此维护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让我产生崇拜。毕竟,只有母亲才做得出这么美味的豆瓣酱啊!

热油往缸里的佐料上一滚,刺啦声里酥出阵阵浓厚的辣,这还不算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是暴晒。这份收尾工作我有幸能参与。在陶瓷大缸上罩两层纱窗,既防蝇又透气,缸里置一把长柄勺子以供搅拌。每到下午三点,我就屁颠屁颠冲到晾晒豆瓣酱的院子里去。红油浮在上面有五六厘米深,底部沉积的便是各种佐料。我小心翼翼地搅,像推磨一样缓慢,仿佛动作快了会破环此时的仪式感。勺子里带上厚重的佐料,搅拌过程中,它们分离后飘浮起来,如同墨汁滴入水里渐渐融入整盆水中,不一会,油和佐料就相亲相爱、缠绵不舍了。诗意地说,这是将暑夏的阳光掺和到豆瓣酱里去,让每一勺酱都能喝到足份的阳光。大缸里藏不住的香味在猛烈阳光的照射下散得更快,油香味里夹着一丝辣意,闻得嘴馋。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一点来尝,可不敢吃太多。单吃豆瓣酱又咸又油又辣,还是炒菜更适宜。其实两分钟就能搅拌好,而我总是慢腾腾地搅五分钟。我享受这个动作,想象自己是握着桨的水手,船长是母亲,大海是烟火味极盛的豆瓣酱。

在我们村,公认豆瓣酱做得最好的就是我们家。这是阴谋,因为他们下一句话说,要是我们卖豆瓣酱的话他们肯定买。我像被夺走了心爱的糖果一样不开心,然而生性醇厚的母亲当真开始做豆瓣酱生意,她怎么能拒绝乡亲?买的人络绎不绝,不到一个星期,两大缸就售罄。母亲用料实在,自家地里产的菜籽油,洗过挑过才搅成末的二荆条,足足日晒一个月的阳光,从原料到程序的每一步都值得信任。可这份良心没得到相应的报酬。末了算账,竟然亏本了不少。都是左邻右舍熟面孔,母亲不好意思要高价,可居然也没保本,从此她收手不卖,谁想吃就拿碗到我家盛一点。邻居隐隐不乐,我倒笑哈哈。后来他们改成讨教秘方,母亲传授时没有任何隐瞒。可惜他们做出来的成品依旧不如我家的香。

如今出川,时常念起家里的饭菜,便买豆瓣酱烧菜,但总觉得炒出的菜里欠缺了点什么。

吃晚饭时,母亲打了通电话来,“要不我给你寄一瓶?”嘴里含着饭,我哽咽难语,不知道“好”字有没说清楚。还没说第二句话,母亲就说不打扰我吃饭了,吃饭时说话对胃不好。我放下筷子,桌上的饭菜瞬间色彩尽失,索然无味。

三天后快递短信到了,拧开盖,扑面而来的是夏天里阳光在大缸里发酵的迷人味道。酱红润透亮,和一年前的一个味道,和五年前的一个味道,和我小时候吃的一个味道。我迫不及待地试做了一份回锅肉。要是母亲看到了这份菜,肯定叹口气说,放酱太少不上色,多放点。

可怎么舍得多放点,现在仅剩半瓶豆瓣酱,而回家的日子还足足有六个月,没有桨的水手该如何安放对大海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