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吾人在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去北郊山里的盘龙台公墓给先岳父吕俊华先生扫墓,经过钟敬文先生墓时,也向他鞠了一躬。先岳父和钟先生都是大学老师,忽然想起教师节快要到了,而教师节之动议,也是钟先生和师大的几位老师一起提出的,这其中钟先生和启功先生都是我的老师,1985年有了教师节,那时候我已经从师大中文系毕业,到中央财政金融学院(现在的中央财经大学)汉语教研室工作了三年。
那时的汉语教研室里大部分都是“文革”前大学毕业的中老年教师,年轻的只有四个小伙子,一个是我,北师大中文系77级;孟留喜,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78级;刘树勇,南开大学中文系79级;苗福生,山东大学中文系80级。那时候中财很破败,与天下一样处在百废待兴之际。待到1985年有教师节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来了中财,记得那时候我们开玩笑,终于教师也有个“节”了,有了“节”,自然就是“被重视”的一群人了,像是妇女、儿童、劳动者,这都是国际上有“节”的。我们做了教师,没两年就有了“节”,这也算天降福佑,党国眷顾,自是喜事。我们四人就在毕业不久,得此沾溉,都觉得应该好好做个老师,堂堂正正地教书,自由自在地做学问。
那时候,我们四个经常在一起坐而论道、畅谈天下事,当然更多的是说如何做好教师,如何做好学问。我们都是从不错的综合性大学毕业的,我们所在的中文系也是当时天下很好的中文系。学校和学科专业,用现在的话说都算“双一流”。来到这样一个单科学校,教一些我们不太熟悉的实用类课程,我们觉得十分不适应。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是被国家“统一分配”来的,当时讲究服从国家安排,听党指挥,所以“不适应”也要想办法“适应”,要完成党和国家交给我们的神圣任务。我们比较迅速地融入到这个新的“组织”(现在叫“团队”)中了,似乎没有太长的适应期,也没什么太多的怨言。又因为我们四个人情意相投,也就很快按部就班地工作了。
我们算改革开放之后上大学的“新三届”,上大学之前的十余年基本上不读书,因为我们被教导说“知识越多越反动”,那谁敢读书呢?大学,把我们真正地解放了,我们真正认识到了“知识”的力量。刚来中财的时候,没有什么课上,我们靠着惯性继续读书,还不断地讨论。80年代是文化觉醒的时代,是一个思考的时代,那时候我们是学术界文化大讨论的旁听者,也是积极的参与者。尽管我们还年轻,但是我们受到了文化精英们的影响,思想也十分地活跃,我们围炉夜话,喝着并不高级的酒,吃着自己烹饪的菜,纵论天下。亦有争论,亦有融通,听着孟留喜的理论建构,听着苗福生的当代文学评论,听着刘树勇精辟的社会批判还有他特别擅长的艺术批评??那真是一个浪漫的时代,是一段自由的时光。那时候我们年轻,有着充盈的创造冲动,孟和苗的文章、刘树勇的小说,还有我们共同编写的书籍,很快就刊行天下。那时候好像根本不是为了评职称,就是想写,写出来就高兴,每天都笑得特别灿烂。
我们都是做教师的,除了我是学师范的,他们仨都是非师范类名校出来的,做教师都很棒,受到学生的认可与爱戴。现在想来,之所以能做好教师,至少我们都具备了这样几个特点:一、不照本宣科;二、知识储备充足;三、思想自由开阔。因为有后两点,所以能有第一点。还有一点要补充,就是对学生好,和学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一点特别重要。我们当时在学校开了一些文学艺术方面的讲座,来到现场听讲的学生真可以说是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那种求学若渴的氛围,真是让我们感动。我们就更起劲地讲,各种的题目都讲,我那时候甚至都给学生讲训诂了,那在中文系也是较枯燥的课,可是中财的学生们还是听得那么入神。我们就想,别看这是一所财经类的专门学校,但学生对人文艺术知识的渴求、对知识结构的拓展,真的是潜力巨大。我们因此也和很多的学生成了朋友,而且一直延续到现在。当时我们自诩“汉语教研室的四条汉子”,结果后来不知道由哪一届的学生把我们称作了“中财四大才子”,当时我们在中财也算“享有盛名”了。学生为什么喜欢我们的课?一个是因为那时候这类的课太少,我们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另一个原因,也是学生们认可我们的讲法,听着不累,尚有所得。那时候没有学分,大家都是自愿来听;我们也没有工作量,就是愿意讲,讲着过瘾,也在讲的当中增进了我们的学问。
能讲好课,就要好好读书,我记得那时候我们读了很多书,互相介绍,互通有无。上世纪80年代,出版了很多经典,古今中外,靡所不包。特别是当时新翻译的世界现代哲学社会科学的著作,看到这些书那真是如获至宝,对我们知识结构的更新以及思维方式的改变,都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我们那时都是无目的地一本一本完整地读,不像后来为了发表文章目的性较强地读书,也不像后来似乎没有时间完整地读书。我们那时候可以说是“傻”读书,没有多少功利性,也没有那么碎片化。那时候发表文章、出版专著相当不容易,拿到一笔稿费会高兴很长一阵子,其实没几个钱,高兴的是学术上的被认可,是一种实现的喜悦,跟评什么职称没大有关系,因为那个时候要被评为教授,我们认为那是终身的追求。
尽管在1989年前后孟留喜和苗福生相继离开中财,但我们“教师”的使命都在,现在孟留喜在美国某大学已是终身教授,十几年前用英文写了一本研究袁枚女弟子的专著,近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了译本。苗福生在中国财经报社做总编辑,也经常有学术演讲,也不断出书励人。我和刘树勇还在中财,做教师也近四十年了,树勇的“老树画画”红极一时,他现在是中财的名人,享誉天下。做教师自然关心教育,我一直说:“上课不等于教书,发表文章也不等于做学问。”一个大学老师,或说所有的教师,“教书”就要连着“育人”,上课只是为了完成教学工作量是不行的。
教书,我们还是要保有一己之特色,带研究生更是树人第一位,教方法第二位,做学问第三位。学问再大,人不好也是造孽。学校视人才培养为第一要务,只管“才”不管“人”是不行的。“为人”还是要合“大道理”。记得刘树勇很早就愿意给学生讲《光荣与梦想》;我是讲孟子那四个为人之基本准则,即要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也时常讲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孟子那四条是基本的,张载的四句,是更高一层的标准,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做个教师,为人师表当然很重要,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为“师”者,首先得是个有魅力的人,有个性的人。看看民国那些大师,有风骨、有情趣,都是些有故事的人。我们上学的时候,那些老师特别是老一点的先生,你就是和他在一起待一会儿,就会觉得学问文章就像春风吹下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就像在春风里坐了一阵子,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地有了改变,改了什么呢?也一时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一样了,一下子就澄澈了、通透了,就像是海德格尔说的那种“去蔽澄明”的感觉。
(文化与传媒学院 王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