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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大学 - 《兰州大学报》

龆年记忆

———我和猫

作者:张清禹(文学院2016级本科生)    
2020-07-03     浏览(197)     (0)

原创·首发·独家

  我残害过三只猫的性命,这就是我龆年的全部记忆了,时间慢慢在记忆的疤痕上平铺一层层尘埃,却始终抹不去内心最底层的那一部分。

——题记

  都说猫有九条命,尽皆瞎说,生命永远都只有一次机会,每个生命都带有着大自然所公平赋予的灵性。

  《说文》中说:“男8月生齿,8岁而龀”,在我“始龀”之年的时候,我从奶奶家带回了一只猫,由于猫已经好几个月大了,爪牙具备,又非常怕生,我们用打着出气孔的纸箱子把它带回了家,在我家库房里将箱子打开后它立即如同被放生的野生动物,一眨眼就钻到床板底下再也不见天日。我在里面放了盛有水和馍馍的碗,从此,这只碗就成了小猫专用碗,有时候妈妈会清洗一下,可我们清洗的频率只是一年平均一次。三天后它渐渐开始面对阳光,一周后就与我们十分熟悉了。我总是在学校惦念着自己养的猫,脑海中闪现着小猫活泛的身影,可是时间不长,由于小猫误食了被苍蝇药毒死的苍蝇,变得奄奄一息,口吐白沫,我和妈妈去找了村里的大夫,可当我们把西药的粉末融到水里灌进小猫口里之后并没有像许多人说的那样好转过来,第二天大人们就埋了小猫的尸体。短短的经历像梦幻一样,我又还原回当初的平淡中去。
  那时村子闹鼠患严重,“黑猫警长”在我们那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社里上庄(我们村下设有7个社,社又分上庄和下庄)吴家的黑猫早已鼎鼎大名,因为它不仅是周围最大最凶猛的猫,它除了本行捉老鼠之外,经常飞檐走壁,往往周围数家小鸡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再加上乡亲们之间的信息扩散,黑猫神乎其神,在我们黄口儿童中间更是群情激愤,有几位绿林好汉直欲除之以雪家耻,可是老鼠中也出现了硕大无比的怪物———黑老鼠,据说小一点的猫见了就跑,只有吴家的黑猫敢动它。村里本来就是一片荒原,只因为我们都从大山坳里搬出来,这里也上了水,于是有了人,有了庄稼和粮食,从而就有了老鼠,老鼠是极多的,简直是泛滥,凶狠的黑老鼠虽然只是一小范围,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上学的路上都能掏到老鼠窝,一窝十几个毛茸茸肉乎乎的小白老鼠,略微能动,但都没有到会跑的年纪,我家门前的地里也有一窝。有了老鼠,就有了猫,吴家的猫是最早的,他们搬迁过来的时候就带着,所以即使老黑猫犯了什么过错,全村的老鼠还得仰仗它“执法”,这也可以称得上村里鼠患的“军政”时期,老黑猫一家独大。
  九岁为指数之年,《礼记·曲礼上》言“人生十年为幼学”,我一天天地长大。由于鼠害严重性,与其费心思放铁夹子、用“电猫”在老鼠常犯区域铺下天罗地网,还不如直接养只猫清理一切。这些我都亲身经历过,那时候村子没有经济产业,大人们除了种地就是回家捉老鼠,放老鼠药老鼠根本不吃,除非在自己的面袋子里下药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放铁夹子又太危险,万一伤了人,尤其是小孩就是买椟还珠本末倒置了;用“电猫”太费人费时费电,一晚上“电猫”开着,人就在机子旁边不睡觉候着,有时也会误伤家人。自此,村子的鼠患进入到“训政”时期,各家各户有养小猫,军阀割据。我也在同学的帮助下抱了只尚未满月的小猫,几乎都是从猫妈妈窝里硬生生撕扯过来的,猫的叫声再凄厉不过了,一声声都叫地心里凄凄凉凉。小猫尚小,喂养起来也比较麻烦。常常我会买几根火腿肠,给它补充营养。有一次早上准备去上学时,发现红领巾和帽子都被猫屎猫尿糟蹋得一塌糊涂,第二天小猫便不翼而飞。谁不会犯错误呢!况且把小猫的自由权利剥夺,刚出生便离开母亲的怀抱,这就是人类的莫大的过错,比起这些,动物偷吃厨房里的肉、在床上撒尿都不算什么。可是大概大人们认为麻烦,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小猫送了,邻居家的孩子整天看我垂头丧气、为了找小猫而精神萎顿,就拐弯抹角地告诉我,“是你妈妈给送了”。我常常在夜里听见小猫的凄惨叫声,我知道,抱走猫的那户李家,由于刚刚搬迁过来,真的是家徒四壁,小小的一间砖瓦房嗅不出一丝温暖的气息,它们又怎么肯将小猫安置到烧得暖和的炕上呢,他们自己都顾不过来。我想,是我造成它童年辗转飘零的诸多不幸,它也是个生命,在大自然面前是与我们同等的哺乳类动物啊,而我一开始就将它视作排遣苦闷的宠物,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的悲惨命运。
  《大戴礼记·保傅》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之句,古人于是称成童为“束发之年”或“舞勺之年”,从此开始人生中的学艺路程。离“舞勺之年”还有三四年的时候,也就是我尚未养第三只小猫的时候,村里的鼠患到了“宪政”阶段,不仅有许许多多的家猫,野猫也在农田村庄到处流浪,也因为各家发展了经济产业,家里屯粮少了,并且大都告别了当初亲近自然型的土坯房,房屋的封闭性提高了,老鼠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猖獗,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篝火虽息余孽犹在,间或地出现在正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河西走廊东口的村庄。
  奶奶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又给我养了一只猫,奶奶知道我喜欢猫,她将小猫养到满三个月的时候,我像先前一样,如法炮制地将小猫带回了家。生怕这只小猫又重蹈覆辙,我销毁了所有的老鼠药与苍蝇药,采用最简单的方法去拍死苍蝇,然后喂给小猫吃。家里最宠的是我,我却把小猫最在心上记挂,我为它做什么都不计较麻烦,小猫就是我唯一的知己。刚开始我和猫咪共枕一块枕头,小猫似乎通人性似的,很快习惯了这种睡觉方式,只是它总是披星戴月在外奔波,晚上回来的很迟,总是带着几声轻柔的“喵———”声缓缓钻过未上锁的房门,再纵身轻盈一跃,跳到炕上钻进我的被窝中。农村的大都是土炕,冬天傍晚在炕底烧以秸杆、煤炭,可以舒服的度过西北寒冬凛冽凄厉的夜。如果房门没有被小猫用头顶开,它会在外面用叫声唤醒沉睡中的我们。它睡前先要“洗洗澡”,用舌头舔舐着全身毛发并用前爪挠着额头与玲珑的双耳。但是时间不长,爸爸发现了之后,对我大加训斥,于是我将小猫暖洋洋毛茸茸的身体踢到脚下,它依偎着我的脚沉沉睡去,习惯了熟睡中被我不经意间蹬醒,有好多次用两双锋利的爪举起我的脚,仔细的端详一会,又轻轻的掷下。它永远都是那样虎虎而有生气,两眼圆睁,深黄色的眼珠正中是像时钟里的分针一样的黑色短竖,全身黄色的毛发,流露出和黄土地一样的伪装色,以至于它在深秋的旷野中奔跑时不仔细观察的人很难察觉。我喜欢和小猫对视,都是怒眼圆睁,比谁眼睛可以长时间不眨动,结果常常是势均力敌,只是数分钟后小猫失去了耐心不再看我。一天天看着小猫长大,我看着它一遍遍的积累狩猎和成长的经验,比如它会在院子的西墙根底下玩“欲擒故纵”计,抓住一只幼小的老鼠却并不急于品尝野味的鲜嫩,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猎物释放、又抓回来,猎物精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的时候,也就是它自己自我放弃合该被强者所食之时;它还喜欢将前爪置于我家大门口的两颗大槐树粗糙的纵裂树干上“摩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的前爪越来越锐利,而那处树干的棕褐色树皮则变成了黄色如同砧板一样。我有时会嫉妒小猫的成长,我开始向小猫的话语权挑战,和它决斗,结果经常是我掴了小猫好几巴掌,小猫却掴得我手上脸上遍布红色血痕,家里大人说我的脸像“花关公”,老师则大为惊诧,审问我被何人所欺负,虽然看似我有些病态,可一个周瑜、一个黄盖,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了,只有被“欺凌”,我才更懂得成长。
  提起了小猫,便像打开了一个不尽的话匣子,虽然龆年并不是无限延展的时间,可记忆却是一条不断翻腾的大河,脑海中瞬时浮现出熟悉的画面与不断延展的空间记忆。我看着小猫成长,从四年级它一
直陪我到初一,我有次特意抱着它壮实的身躯在称上称,大约5kg。我熟悉它的叫声,熟悉它的各种睡姿:平时它会端端地站在我家的被子上把四肢蜷曲起来卧着,看上去很安详的样子,如果正中隆起的脊柱是两个峰的话,便活像一只卧着的骆驼了;感到舒服自在的时候它会打滚,将最柔软的腹部袒露出来不断在平地上翻滚;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侧卧,脊柱和头颅、尾巴构成一个圆形,这是小猫最没有戒备的时候了。我曾经拿了一片镜子置于小猫前,它见又有一个猫正目视着它,很是气恼,便张牙舞爪要扑到镜子当中去,不获,便跑到镜子后面一探究竟,弄清楚是我在嬉闹之后,它便获得了一种生活经验,以后再也不会同自己的影子打架了。我知道外面的猎物越来越少,便时常给小猫的碗里加食,其实哪里有许多的剩菜剩饭呢,发霉或者干硬的烙饼泡着白开水就是最经常的饮食,就这样有一次家里的母鸡逃出鸡舍跑到院子里还与小猫争食,小猫无奈,只好赖在厨房餐桌旁不断“喵———喵”的叫着,爸爸怎么赶都不出去,最后跟着它到了院子里,才明白发生的事。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的乐园,我的龆年乐园就是一处由被子围成的“城堡”了。周末,我会将妈妈叠好的被子码成一个方形区域,将炕桌放置在被子旁边,这样,我的城堡就筑成了,我可以在里面写作业,可以无拘无束地休憩,可以躺在绵绵的被子上尽情的睡大觉,可是,如果没有猫陪伴我,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我找小猫的方式比较多样,最常见的就是我在小猫经常出现的地方呼唤它“喵———喵”然后小猫会给我回复“喵———喵”,之后我一把将它揽入怀中抱回我的“城堡”。小猫在城堡里有时乖巧,有时却急于冲出我所界定的“牢笼”,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执意要出去,只是一味的“围追堵截”,家里人都去干农活了,我不情愿再让它离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喜欢在别人家仓库里捉老鼠,邻居大婶仓库里有只大老鼠,要“借”我们家的小猫一晚,抱它去的路上,它一百个不情愿,急于从我怀中挣脱,我也很难想象它被那扇铁门锁一整夜时的内心感受。知道了它的想法之后,我决心不让小猫再去受那份苦。我是以猫为中心的,什么人情世故,我皆不管不顾,第二次邻居大婶又来借猫,恰好猫又在我怀中,我急忙把猫放在被子里,并“嘱咐”小猫不要发声,她进来了,我说小猫好几天都不见了,一会她就走了,期间小猫一点声息都没有,走出去之后我立刻庆祝小猫终于躲过了一劫。只要小猫能在我旁边,我就能安心学习写作业,小猫虽然已经几岁大了,我看得出它眉头越来越多的棕灰色的眉毛,与全身的黄色毛发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个二次函数一样,眉毛刚开始变浓,是英武的样貌;当继续增多的时候,小猫也在慢慢地变老,可它并不服老,有种老将的凌厉不屈风范,嘴角两边上扬的白色胡须同野地里纵横骋骛的不老魂灵同在。我抚摸着小猫的毛发,黑夜中双手与毛皮摩擦的电花如同点点繁星,闪耀着晶莹与细弱的光芒。它的皮毛,本来是春天和夏天会有脱落现象,可是逐渐地,到寒冷的冬天也有脱落现象,时光在慢慢地吞噬着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我却在小猫的身上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与不屈。都说它是百兽之王———老虎的师傅,我宁肯相信这是真的事实,虎头虎脑虎里虎气的小猫到处都张扬着生命的野性与力度,我喜欢在它的身上去找寻生命的力量与韧性。
  小猫给予了我很多,给我龆年最甜美的回忆的一片海,我却始终对它心怀愧疚,在残酷的生活面前,美好的理想花园、心中的象牙之塔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最终我也还是有始无终,屈从了这世俗不堪的环境。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你正在我旁边熟睡时被凶狠的爸爸一把提起摔了下去,我内心的惊恐不亚于你,听着你的一声撕裂的长啸我心不亚于刀割,你全身酸楚不堪、我亦剜心的痛楚不已。我从来都不知道爸爸有多么慈爱,他就像一个家里的绝对话语者,撕裂着你我的童话,又如同一个疯狂而凶煞的魔鬼,紧紧围着你我穷追不舍;而妈妈却像一个伪善的帮凶,最后还是残忍将你赶出家门。他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只有你为家“除害”(捕鼠)、待在枸杞床下看着晾晒的枸杞不被麻雀啄食的时候,他们才会流露出一丝喜悦;而当你忍不住偷食了厨房里的食物的时候,他们会大发雷霆,对你我都大加斥责。梦中的花园在风雨中飘摇,天空中的雷公对之吼、风婆婆为之啸。爸爸多少次掼你摔你掴你、大人们不断指责我训斥我不要喂给你家里的饭食、姐姐买来的汉堡和热狗、指责说你的诸多不好,这些都像是浓重的乌云消失不散,始终笼罩着你我的天空。六年级我离开家乡去县城读书,难以想象你那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家里只有你和爸爸,你习惯了他的凶狠残暴,干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连爸爸最后也纳罕:为什么你会“算”地那样准,在我回家刚踏进大门的时候突然出现,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几声悠扬的“喵———”就像老友的叙别,又像那醇厚无比的老酒,是沉淀了诸多滋味的最后的浓烈。我忘不了,忘不了你最后对我作别的样子:我还在睡着,而你虽已起来,可是久久不愿离我而去,我伸出的那只手,你用自己的全身去抚摸它,你用你的腹部紧贴住我的手,并时而低沉而小声地“喵———”,我不知是何时苏醒,却第一次见你这样怪异的举动,我一动不动,定定着躺着,用我的那只手将你的体温传导到我的心脏。我试图去理解你的语言,可我太小,我不懂你何时变得这样深情脉脉、这样的一往情深,你应该是黄土地的勇士无畏地在其中奔跑追逐。可是从那天早上之后,你却从我的生活里长久地消失,大人们说你老掉了,我只以为你不愿再羁留这个家,去追寻远处荒野的宁静与原始。算起来从四年级将你养大,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你的远去,期间不过短短两年多时间,却像一条无尽的江河,饱含着你的少年、青春以及中年,也包含着你我生命中的相遇、相识、相知、相惜,最后,象牙之塔坍塌,你我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逃窜。
  五六年后,我终于从妈妈口中无意间听出:你的离开早已是家人们谋划已久的阴谋,他们把你放入箱中,置到了一个遥远的所在。

  都说童年是最欢快的摇篮曲,那里无忧无虑唱着儿时的歌

  都说青年是最烂漫的华尔兹,是可以亦梦亦幻舞动希望的海

  诚如是乎?果真生活如诗如画纯净的一丝纤尘不染正如同童话?

  现实,原来就是久羼尘垢久染鲍鱼之肆而丝毫微澜不起的死水

  童年的真、动物的善,都在这污浊不堪的混沌现世中打滚,心中的图画如同尘封的古墓一样死寂

  不淌尘世这趟浑水就长久以往的被自己的棱角划出道道伤痕,仰望明月清风的皎洁澄澈同时在黑夜摸爬摔滚不堪折磨

  小猫死了,灯火熄了,故事完了,记忆还在继续,曾经的少年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