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大学 - 《温州大学报》
不如归去
作者:◆人文学院 黄静怡
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本就带着些年少心宽的忘性,但十岁那年的暑假,却像一块虽久经风化却水意尚厚的海绵,日子再久,不时地碰一碰,仍会有一股温涩沁入心间。
十岁的我,虽已在城里念了几年书,但乡下孩子身上的浑厚劲儿尚不深不浅地蹿流着,听到父母要送我去乡下姨婆家小住,眼珠咕噜一转,便是满满的正中下怀了。
乡下的屋子仍是记忆中的模样。我嘴角叼着一瓶营养快线目送着父母亲的背影远去,一个转头,一肚子的玩心和笑意便随着那奶白色的液体直冲上来,溢出嘴角了。
那之后的我,算是真的投入了自然的怀抱了,像只鸟儿——那种挂着几根稀疏松散的毛乱窜的鸟儿,成天在凸楞楞的土地上、焦扑扑的太阳下和青幽幽的草木里野着,不是上山捉虫子,就是衔着狗尾巴草发呆,这儿磕了那儿碰了都毫不在意,只氤氲在自然的地气里,好不惬意。
山野虽好,心性却终归还是个孩子,缺了同伴,总是会不经意地生出几分无聊来。
那一日,我照旧兀自坐着发呆,寻思着去哪儿探探险、找找新鲜。正想起身走时,却模模糊糊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透着一股子憨实的欢愉。循着那声音望去,入眼的竟是和我一般年纪的小孩。几个人都只着一条裤衩,聚成一堆,正在小溪里玩水。阳光直直地打下来,照得每个人都清澈透亮。我看着那水,心底咕咚咕咚地蹿上一阵酥麻,急忙脱下一身黏腻的负累,扑通一个猛子,便也往水里去了。原先的几个孩子只稍许愣了一下,便和我笑闹起来。孩子的玩功总是惊人的,小溪不时有几道水流直窜天空,阳光一照,像一条银蛇,稚气孤勇,却没有一丝嫌隙。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一个人了,而是跟着他们一起开始了群体活动。我们一起捉蝴蝶,关进瓶子里,蝴蝶却在里面一通乱撞后死去。几个人都觉得心塞难过,却也没什么补救的方法,只得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在旁边立上一块小碑。我们一起在溪里捉鱼虾,一个大箩筐一淘,便是满满的一摞,带回去怕养不活,便统统放掉,看着它们恣意游走。我们一起往石头缝里塞纸条,找到玩伴的纸条后相视大笑,然后跑到水边,做成小船比赛。到了夜里,我们就背靠着背看星星,泥土的香气夹杂着肥皂粉的味道,好闻极了。
一样一样,清晰得仿若昨日,却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暑假结束的那一天,心里像被堵实了一样,酸痛得透不过气,只能冲着小伙伴们不停地挥手再挥手,大声喊着下次一定回来。
但是,随着姨婆一家的搬迁,那个“下次”却终究成了一个遥遥无期的执念了。我成了一个地道的城里孩子,上学,上辅导班,任由城市的精致和习惯把我镌刻成后来的模样:文静有礼,谨慎有趣,却不再有先前的洒脱自然。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模样,但和我心底的好,却是截然不同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时的玩伴成了什么模样,但我真想他们是和我不一样的模样。这样的话,也总算是份慰藉。
可幸又不可幸地,我终究还是回去了一次。那一次,是因为姨公去世,我穿着丧服重回那里。房子还是那栋房子,甚至连那块蝴蝶的墓碑都还在,但有些东西总归是不见了的,像姨公一样,在时间里老掉了。
我又一次回程了,这一次,我还是冲着他们挥手说:“下次一定再来。”但我明白,这句话和逢年过节做客时的客套话没有半分区别。它终究成了我口中的一句俗话。心里有种莫名的无奈,无奈时光里无法抑制的改变,无奈当下不再纯粹的回归。
晚上的露气里,布谷鸟絮絮叨叨地唱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