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报》
我的人生导师——祝郝侠君教授九十诞辰
○刘可风
在我42年的大学学习工作生涯中,有许多老师、同事、朋友和领导给予我无私的帮助、教导和提携,数不胜数。其中有一位长者,在多次关键时刻,为我扳道,为我铺路,为我引航,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就是敬爱的郝侠君教授。
第一次见到郝老师,是77级新生报到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的晚上。当时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来上学,虽然那年是中央决定恢复高考的元年。从1966届起共十二届初高中毕业生涌入考场,只有百分之二的录取率,考取大学很不容易,但是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却很诧异。我填报的是“国民经济计划”,当年全国只有中国人民大学和我校招收这个专业,将来毕业铁定分配到国家计委系统工作,而我当时就在一个中央在汉军工企业做计财会计兼做共青团负责人,非常对口。可是我被录在了政治专业,在报纸公布的招考指南中并没有列出这个专业,“政治”到底是学什么?将来毕业做什么?一无所知。我在厂里是被重点培养的青年党员骨干,本来就政治前程无量,放弃这些,不明不白地来做穷学生读四年政治,是否值得?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个上大学的机会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彷徨了许久,眼看报到截止时间到了,家人和朋友反复劝说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又想到还有退路——国家规定公有制单位工龄满五年者可以带薪读书,不转人事档案,实在不行,毕业后可以回厂。
带着这私心杂念,我挨到新生报到最后一天,下班后工装未脱,卷起铺盖,硬着头皮直接来报到了。办完手续后到男生宿舍一瞧,八人间,上下铺,下铺已被先来的新同学占了。我和他们打了招呼,爬上靠窗的一个上铺,正在跪着铺展被褥,宿舍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谁是刘可风?”我抬头看,门口站着三四位教师模样的中年人,前面一位个头不高,瘦瘦的,头发浓密,一身灰蓝色中山装,很严肃的表情。我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怔了一下,小声回应:“我就是。”那位领头的中年人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啥也没说,掉头和几位老师一起走了。我愣了一晚上,不知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第二天系里新生开学典礼,我才知道,他就是政治系党总支书记、湖北省哲学界大名鼎鼎的郝侠君老师。
再后来我得知,十年浩劫后,各高校都急缺政治理论课师资。省教育厅批准我校和其他五所高校,在各校已经录取的考生中分别挑选五六名合适人选,组成一个政治课师资班,统一由我校培养,毕业后各回原校,分别教授哲学、政治经济学、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我其实已经被录取到国民经济计划专业,招生人员看了我的卷子,可能觉得这名考生政治和语文考得不错,书写也比较整洁清晰,就推荐给正在挑人的郝老师。郝老师十分中意,当即拍板把我收了!这是郝老师第一次出手改变我的命运,既让我在千军万马中幸运跨过独木桥,又生生打破了我的计委干部梦!坦率地说,当时我多少有些懊恼,若干年后,我才彻底明白,并且由衷地感谢郝老师代我做了一次极其英明的抉择!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我的风格和个性,当一名大学教师,实在是我最合适最明智的职业归属!
大二下学期,班里同学还没有按四门课程分流。一天下午,郝老师让人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张表给我填写。我定睛一看,是《武汉大学青年教师进修表》。看到我惊愕的表情,郝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系里已经决定你主修哲学,将来毕业留校任教。现在有个机会,武汉大学哲学系有两个青年教师进修名额,虽然你还是学生,我们让你以教师身份去进修一年,成绩计入你的大三学习档案。”我听了又激动又意外。系里还有青年教师和在读硕士研究生,我只是一名本科生,却破格作为教师去进修,这在学校是前所未有的破天荒的事,可见郝老师思想多么解放和具有前瞻性。但我内心又不大情愿学哲学,前几年厂子里曾推荐我为武大哲学专业工农兵学员,我都主动放弃了。没想到山不转水转,最后还是殊途同归。我和另一位老师去了武大,我选修了《马恩经典哲学著作选读》、《欧洲哲学史》、《中国哲学史》等课程,马克思恩格斯和中外哲人深邃的思想和逻辑的力量,通过名师们精彩的讲授,让我耳目一新,茅塞顿开。后来毕业后,系里又让我参加了为期半年的北京大学辽宁大学和西哲史学会联合举办的全国首届西方哲学史青年教师进修班,聆听了多位全国一流学者的讲课,使我深深地爱上了哲学,并终身以此为业。这是郝老师第二次点化和导引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进修结业返校做了哲学老师,不久又兼做了80级本科生辅导员。在学生管理和思想政治工作理念上,我与当时的系领导意见相左。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自以为得理,又很烦个别学生喜欢越过我打小报告,就不顾场合,当众与领导争执顶撞。此时学校组织部门正考虑提拔我做分管学生工作的系党总支副书记,结果就把我否了。我不思反省,反而滋生怀才不遇的不平感。这时正好有一个机遇,有熟悉的学友把我的情况介绍给武汉市委组织部,他们很器重我,派了两个同志带商调函到学校点名要人。我真动了心,一来有些负气,觉得此处不用人,自有用人处;二来对方承诺分配住房和安排孩子入园,解决后顾之忧。系里主要负责人也口头同意放人。这时郝老师已经担任学校党委副书记,他听说了此事,找我谈话,严厉批评了我不尊重领导和闹情绪的言行,也耐心分析了去做政府机关干部的利弊,苦口婆心,力阻我调动。我心悦诚服,打消了调走的念头。不久,郝老师亲自点将,经学校党委研究,任命我为学校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那年我刚刚32岁。郝老师事前并没有向我透露半点风声,在任命下达后,他又郑重地跟我谈了一次话,提出履行职责的要求,特别告诫我一定不要脱离教研岗位,依然要把当好教师作为立身之本。我牢记郝老师的叮嘱,以后30年的“双肩挑”,再苦再累,我都丝毫没有放弃专业的打算!这是郝老师第三次校正和引领我的人生航向。回想起来,如果不是郝老师劝阻开导在前,力排众议启用在后,我很可能就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或者离开学校,抛却书生本色,去混迹官场了。
在我25岁至35岁的黄金十年中,郝老师录我、知我、教我、用我,一手执导了我人生戏剧般的三大转折,我从心底感激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得一导师幸甚!我爱您,郝老师!我敬您,郝老师!
行文到此,我的情绪难以平静,往事历历在目,与郝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依稀记得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去蛇山山麓郝老师的家拜访他和师母,敞开心扉诉说自己思想上的困惑和专业上的疑难,郝老师总是笑眯眯地一言不发地倾听,待我一口气说完,再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悉心解析,耳提面命,直到我豁然开朗,满意而归。现在想起,不知耽误了他和师母多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用今天的流行词说,郝老师是湖北哲学界的大腕。早在改革开放之初,他就是省内第一批获评高级职称的哲学学者。他和武大陶德麟先生分别主编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教材,成为大学生学哲学的范本。但是他从不张扬,一贯低调,淡泊名利。他数次把评聘正高职称的有限指标让给系里其他老师,先人后己,高风亮节。后来他又主动把中国历史唯物主义学会常务理事的学术职务转交给我。他的这种人品和风格,是我们晚辈难以望其项背的,也令我对照起来格外羞愧,自叹弗如。
郝老师的晚年,生活是比较艰辛和孤独的。他自己患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等老年病,本来就瘦小的身躯日益佝偻。更困难的是,一向身体很好、一直照顾他起居、相濡以沫六十年的师母,突发重病,长睡不起。郝老师数年如一日,天天步行到医院,在不省人事的老伴耳边轻言细语,情意绵长,不离不弃!在师母八十寿辰那一天,郝老师执意在师母的病榻前贴出大红祝寿对联,为她庆生。久无知觉、形销骨立的师母眼角突然流出两行晶莹的泪水,在场的我不禁浑身颤抖,激动万分!郝老师和师母伉俪情深,生死相依;郝老师对老伴的爱恋和不舍,感天地,泣鬼神,令我唏嘘不已!
今天,郝老师身体虽已衰弱,精神却依然年轻。他始终保持着哲学家大无畏的批判精神和革命者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他的思想仍然那么敏锐,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然那么坚定。与郝老师交谈,他襟怀坦白,注意力和话题上至国家大事,国际风云,下至学校学院学科建设发展,臧否人物,针砭时弊,大开大阖,海阔天空!我想,这就是一名老共产党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生动写照!转瞬之间我也六十七岁,年近古稀了,回首这四十多年,我有负郝老师寄予的厚望,愧对他的栽培,但我一定要以郝老师为楷模,活到老,学到老,奋斗到底!
十年前,我祝郝老师八十大寿,向他老人家敬献了一副贺联:侠者义胆,似壁立千仞,矢志而无悔,磨难而弥坚,从容澹定,耄耋如期臻上寿;君子仁心,犹海容百川,德行以有节,善思以大爱,博雅深邃,桃李不言谢恩师。
今天,这副寿联仍然足以表达我对郝老师的景仰之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谨以此文与此联恭祝郝老师九秩不老,百岁可期!
(刘可风,原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副校长,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