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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齐模
关于京师大学堂的办学经费，有两则流传甚广的故事。其一是相传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许景澄因为在义和团运动中上奏反对围攻外国使馆等事惹怒慈禧太后，被下令处死。他在临刑前犹以京师大学堂经费为念，取来存于俄国银行的四十万两白银的办学经费存折，交给监斩官，嘱咐防止外国人赖帐，然后就刑。这一临刑交代的故事充分彰显出管学大臣许景澄以身许国、临危不惧的形象。
　　另一个关于京师大学堂存折的故事是沈尹默说的。据他说当年有一个六万两东清铁路股票的存折相沿在京师大学堂校长的手中，教育部逼迫校长严复交出这个存折，被严复拒绝，后严复被迫辞职。沈尹默还说后来听道胜银行买办沈吉甫说这是一个空头存折，不过严复却可以凭他的面子去几家银行押款。北大在严掌校期间，确也仗了这个存折解决了一些经费上的困难。
　　这两则关于大学堂经费的传说牵涉到两个与俄国相关的机构：东清铁路（又称东省铁路、中东铁路）和华俄道胜银行。这得从京师大学堂的创办说起。
　　京师大学堂创设于1898年，作为戊戌变法的一项重要举措，大学堂很受以光绪帝为首的变法主导者们的重视。光绪帝任命自己的老师，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孙家鼐为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孙家鼐接手后认为大学堂首要的事务是选择合适的总教习，他推举“学问渊通，出使外洋多年”的工部左侍郎许景澄为大学堂总教习，鉴于许景澄已经是二品大员，官阶较大，孙家鼐奏请皇帝对许景澄特旨简派、且与自己一样，“皆不支薪水，同堂办事”。
　　对于大学堂的办学经费，光
绪皇帝十分重视，他在任命孙家鼐为管学大臣的同一天，谕令户部筹拨大学堂经费。按照计划，大学堂需要开办费 35 万两，常年经费20多万两。户部奏复“若将款项由各省指拨，诚恐报解迟滞，难应急需。”奏请将清政府在华俄道胜银行五百万两股银每年的利息 20 万两库平银（合京平银212000两）作为常款拨付大学堂。
　　华俄道胜银行的清政府股银是怎么一回事呢？华俄道胜银行的设立起因于清政府为支付《中日马关条约》 的对日赔款，被迫与俄国签订 《中俄四厘借款合同》，向俄国为首的俄、法银行团借款 4 亿法郎。以此为契机，在俄国政府的安排下，俄、法两国的金融机构合资成立了华俄道胜银行，其英文行名为“Russo-Chinese Bank”（又译成俄华银行、华俄银行、俄中银行、道胜银行等）。华俄道胜银行成立后不久，中、俄于1896年6月3日签署《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即 《中俄密约》，该条约规定：允许沙俄将其西伯利亚铁路经由黑龙江、吉林境内铺设至海参崴（今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即修筑中东铁路。为了掩人耳目，中东铁路名义上交由合资的华俄银行承办。1896年9月2日，中俄签订合办 《银行合同》，规定：“中国政府以库平银500万两与华俄道胜银行，伙做生意……所有赔赚照股摊认。”这500万两库平银由中国向俄法的四厘借款中拨付。这样，华俄道胜银行名义上成了“中俄合办银行”。清政府的500万两库平银当时约合756.2万卢布，比该行设立时额定资本600万卢布还多156.2万卢布。可清政府在董事会中却无一席之地，银行的一切权力均操纵在沙俄手里。作为华俄银行的合资者，
清政府每年可以领取利息。另外，银行的月报、年报也要送交中国所派之东省铁路总办查核、转呈。
　　在中俄银行合同签订后，紧接着就签订了中俄 《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在这份合同里规定：“路成开车之日，由该公司呈缴中国政府库平银500万两”。这两份合同都是由当时的钦差驻俄大臣许景澄谈判、签署的。随后许即被清政府任命兼任东省铁路总办，继续负责与该铁路修建相关的事务。
　　1898年6月，光绪帝下诏书筹备京师大学堂。孙家鼐推荐许景澄为大学堂总教习。或许正是由于上述许景澄与华俄道胜银行及东省铁路的关系，户部才奏请将清政府在华俄银行500万两库平银的股息拨给大学堂作经费。
　　在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办后，一方面由于学生没有招足额，另一方面许多基础设施建设没有开展，到1899年底奏销时，原定的开办费都还没有动用，20多万两常年经费还结余6、7万两。于是，1900 年4月，许景澄上奏将大学堂开办经费20万两库平银连同利息一起缴还户部。到1900年夏，随着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运动席卷京师，大学堂也成为义和团攻击的目标，学生纷纷告假四散。位于东交民巷的华俄银行被义和团焚毁，这导致大学堂的经费断绝，无法维持。1900年7月9日，时为代理管学大臣的许景澄奏请将大学堂暂行停办。许景澄奏折中写道：“现在京城地面不靖，住堂学生均告假四散。又该大学堂常年经费系户部奏明在华俄银行息银项下拨给。现东交民巷一带洋馆焚毁，华俄银行均经毁坏。所有本年经费尚未支领，而上年余存款
项向系存放该银行生息，虽有折据，此时无从支银，以后用费亦无所出。”这是许景澄关于大学堂经费的最后一份奏折。19天后的7月28日，因多次上奏反对义和团及围攻外国使馆，许景澄被清廷下令处死。
　　由此看来，前文关于许景澄临刑前交代大学堂经费的传说也可以说查无实据，却事出有因。而这传说的源头据陈平原先生考证是来自一本名为 《邻女语》 的晚清小说。小说虚构了一段许景澄临刑前，将存于俄国银行的四十万两办学经费银子的存折，交给监斩官的情节。其实根据京师大学堂档案中的收支账目，当时大学堂存于华俄银行的结余经费总共才两万多两，所谓四十万两存折完全是小说的虚构。
　　再回过头来说说前文沈尹默所提到的所谓六万两东清铁路股票的存折的传说。无论是相关档案，还是北大校长严复个人的书信、日记中，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六万两存折。根据中俄双方签订的 《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中方以库平银 500 万两入股，与华俄道胜银行合伙建设东省铁路。这500万两库平银实际是入股华俄道胜银行，再由名义上的中俄合资的华俄道胜银行负责投资兴建东省铁路。1896年12月29日，东省铁路公司在圣彼得堡公开挂牌出售股票，在俄国的刻意安排下，500万卢布的股票全部掌握在俄国财政部手中。中国政府对于东省铁路公司没有任何直接的股权。所以说，沈尹默所说的六万两东清铁路股票的存折也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和许景澄四十万两存折类似，也只是以讹传讹的传说而已。
　　（作者为北京大学校史馆副研究员）